本文作者與父親周汝昌“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這是歐公《破陣子》中的詞句。中華二十四節氣,春分連接清明,正是一年春光最堪留戀的時節?墒窃谶@最堪留戀的清明時節,思念父親周汝昌的那一顆心讓我夢系魂牽。
歲月不居,時間飛逝,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時時浮現在我眼前,我分明感覺到,父親沒有走,他還與我們一起生活、一起勞作,一起分享他老人家晚年的天倫之樂。
我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女兒。聽母親說,我出生后,爺爺見了,高興得逢人便說我長得跟父親一個模樣。最為蹊蹺的是,我的出生日竟然也被安排在與父親同一天。應該說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沾了父親的大“光”——每逢誕辰,別人為父親祝壽,我也沒有“虛度”。
父親的生辰是農歷的三月初四,前一日三月初三為蟠桃會。父親有一段佳話,曾戲謔自己是“昨日蟠桃會上人,連宵譴逐落茲辰”,說自己是被王母娘娘貶到人世間,故落世已為次朝矣。因為我與父親同誕日,父親就寫了這樣一首詩:
上巳連朝錦繡春,我辭王母降紅塵。
不知小女緣何事,也做蟠桃會上人。
如此看來,我們的父女深情定是不同一般。
我時常憶起幼小時,父親給我扎起兩根小辮子的模樣,回憶父親帶我游蟠桃宮、逛廟會的樂趣,遙想父親示我如何抄寫楝亭資料的興奮,體味父親教我如何面對人生的堅強……那一幕幕的往事親情總是浮現腦中,揮之不去。1969年,我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到延安插隊,才不得不和父親分開。1979年,瀕于目盲的父親希望我能回北京做他的助手,這一請求很快得到胡耀邦同志的批示。1980年,我終于回到北京。自此,就再沒離開過父親,一直陪伴父親走過了三十多個春秋。
記得進入上世紀80年代,父親六十出頭,恰同今日我的年齡一般。那時,父親“枯木逢春”、“風華正茂”,他的文章連篇累牘,他的著作日漸高壘。有人說,父親80年代走向輝煌,我卻說,80年代才是他的起步。不是嗎?自此后,父親揮毫不止,出版了60多部著作。父親的才華、父親的風骨、父親的為人、父親的魅力……通通烙在我身心的深處。我發誓為了父親,一定要精心地守護,百倍地付出。
父親晚年目疾愈來愈重,終于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了。但父親目盲心明,老驥伏櫪,勤奮不已,每年還能出版兩三本新書。他的堅韌毅力,他的不阿精神,感染著我也必須催馬加鞭,為父親做得更好。父親常常以詩言志,抒發抱負與情懷,內中有時也流露出對我的一片愛憐與鼓舞:
著書歲月千秋志,伏櫪心期萬里游。
燈下吟詩誰打字,女兒勞累未能休。
我盡力收集整理出版父親著作,他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寫下一首詩贈給我,詩曰:
殘篇斷稿太紛紜,助我編成百卷文。
人贊中郎真有女,深慚比古仰高芬。
父親的晚年很幸福,他始終享受著兒女帶給他的天倫之樂。我們五個子女一齊上陣助父親著書,我們五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一直圍在九十多歲的老父親身旁噓寒問暖,這是父親得到的最大滿足,也是他人無法享受到的快樂。這種愉悅心情時時流露在詩句中,僅舉一首以為佳例:
淑景陽和清且嘉,韶光一片好年華。
九旬不老興隆世,五秀齊全孝順家。
閉戶著書心坦蕩,叩扉投札語矜夸。
竹木雙星來祝壽,也慚王老賣甜瓜。
今年的清明到來了。這一次父親沒有在我們身旁?墒歉赣H寫下的清明詩,還在耳邊縈繞:
陽臺小立過清明,好鳥相憐送語聲。
物我同懷難間隔,春風浩蕩遂群生。
心祭亡親酒不供,墳園無地任西東。
人言郊甸萬車馬,有誰贊香一室中。
我站在父親遺像前,默默凝視著父親,我想告訴父親:心祭亡親酒定供,墳園覓地萬安終(父親安葬于北京萬安公墓)。人言郊甸聚車馬,五子跪拜共心聲。
萬安山,是北京入西山的門徑之地。父親早年遠游過萬安山,那是因為他確信曹雪芹的足跡,還在西山,曹雪芹的身形,兀自往來于穿花渡柳之間。我們最終選定父親充滿感情的這處地方,想父親定能頷首快慰。
最后,我把建臨弟的一首《清平樂》,以及貴麟弟與之唱和之詞一并錄在這里,以告慰父親:
神瑛陵墓,莽莽西山路?嗪G榭丈n碧處,離恨赤瑕宮駐。誰能留住春風,憑它飛舞飄零。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盡清明! ∥魃搅昴,望斷天涯路。曠世知音相聚處,解味芹溪同駐!海河無語東風,魂返故里飄零。杜宇聲聲歸去,傷心泣血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