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紐約時報·書評周刊》發表署名文章,評述英文版《兄弟》,“《兄弟》實屬20世紀末的一部社會小說,描寫的是中國市場經濟的崛起,仿佛報紙上習見的故事,和美國全天候的電視紀實節目一樣直白、幼稚、色情、感傷。這些特點應該會讓《兄弟》的出版在西方世界投下一枚重磅炸彈,就像它在中國的情況那樣!痹谟兴A舻馁潛P之后,英文版《兄弟》留給這位書評人的印象并不算好,他最終對《兄弟》在西方語境下能否成功表示了自己的懷疑,因為,“余華只是在對中文讀者講述,壓根不在意中國對于世界意味著什么”。張定浩(青年批評家)
1 七年磨一劍的“網絡快餐”?
如果說,《兄弟》對社會新聞的采用,至少還有在遺忘的塵埃中翻檢歷史的努力,那么《第七天》里對近兩三年內社會新聞的大面積移用,已幾乎等同于微博大V順手為之的轉播和改編。
同年余華在美演講期間,據說對此批評做過正面回應,他聰明地先把書評人和《紐約時報》撇清關系,然后再質疑這位書評人的水平,認為其資歷不具備評述他小說的能力。這篇書評后來被譯成中文在國內刊物發表過,余華回國后一定也重新讀過,并且或許會暗暗感激這位叫做杰斯·羅的書評人,因為他碰巧講出了兩點所謂“世界文學”圖景下的寫作策略,一是內容上的,往往越是直白、幼稚乃至粗暴的敘事,越可以滿足媒體時代人們對于陌生世界的獵奇和窺視欲,就像全天候的電視紀實節目一樣,能超越語言和文化的限制;二是姿態上的,小說要寫給誰看才能最終獲得世界級影響,中文讀者還是西方讀者?杰斯·羅對《兄弟》的批評無論是否準確,至少從反面進一步刺激了余華對于目標讀者的重新定位。
最近,余華的新小說《第七天》高調出版,小說并不長,十余萬字,講的是一個人死后七日的見聞,他的魂靈四處游蕩,并見到一群和他一樣死無葬身之地的亡魂,這其中有他的親人,也有陌生人,他們都是在生活中遭遇種種不幸的非正常死亡者,通過敘述他們各自不同的死亡故事,小說家似乎是想以某種類似但丁《地獄篇》式的手法,對當下中國的現實有所勾勒。我相信第一批迫切買到書的讀者應該大多都是余華的擁躉,但就我所見,那些對這部小說抱有期許的讀者,讀完的第一反應,基本上是蒙掉。
如果說《兄弟》簡單粗糙的白描敘事還可以被視作一次冒險,由此證明一個先鋒小說家不懈探索的勇氣,那么,《第七天》在敘事語言上變本加厲的陳腐與平庸,似乎就不太容易再予以一種善意的解釋;如果說,《兄弟》對社會新聞的采用,雖然生硬,但因為其間有數十年的時間跨度,至少還有一點點在遺忘的塵埃中翻檢歷史的努力,那么,《第七天》里對近兩三年內社會新聞的大面積移植采用,已幾乎等同于微博大V順手為之的轉播和改編。從文學觀感而言,人們很難相信這是七年磨一劍的長篇小說,它更像三兩個禮拜就碼出來的網絡快餐。
然而,我也相信,作為一個閱讀過大量小說的人,余華還沒有愚蠢到對《第七天》中這些顯而易見的缺陷都一無所知的地步,也許,他只是認為,這些所謂的缺陷并不是缺陷,尤其當這部小說在不久的將來被譯成西方語言之后。
2 “世界文學”維度下的《第七天》
作為一個只知道利用社會新聞和段子寫作的小說家,面對這些中文讀者,毫無優勢可言;但假如面對的是一個西方讀者,這些在中文讀者那里早已視為陳腐舊聞的東西,會重新變得新鮮有趣,這些在中文讀者那里司空見慣的現實事件,會重新披上超現實的魔幻外衣。
《兄弟》在內地文壇受到的口誅筆伐,以及相應的在西方世界的意外成功,提供給了余華足夠的經驗,于是,到了《第七天》,他絕對已經在有意識地面對西方讀者來寫作。小說家已經明白,中文讀者之所以每每苛責社會新聞和網絡段子在小說中的濫用,是因為這些讀者甚至比小說家都更熟悉這些社會新聞和網絡段子。他們在閱讀《第七天》的時候,可以一眼看出此處是在抄襲某襲警事件,彼處是在照搬某死刑冤案,至于對食品安全、地產拆遷等等群體事件的牢騷,這些中文讀者比小說家知道得更多,更詳盡,作為一個只知道利用社會新聞和段子寫作的小說家,面對這些中文讀者,毫無優勢可言;但假如面對的是一個西方讀者,這些在中文讀者那里早已視為陳腐舊聞的東西,會重新變得新鮮有趣,這些在中文讀者那里司空見慣的現實事件,會重新披上超現實的魔幻外衣;在中國當下這樣一個日常生活比文學想象更為狂野的現實境遇中,又有什么比轉述社會新聞更能輕松地令西方讀者瞠目結舌并驚為天人的呢?另一方面,至于語言的陳腐粗糙,對話的僵硬空洞,挑剔的母語讀者或許在語感上不堪忍受,但經過翻譯,反而都可以得到遮掩甚至是改進,這一點,不唯《兄弟》,更有已獲諾獎的莫言作品可以作為先例。
在所謂“世界文學”的圖景中,如大衛·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所指出的,一部作品會沿著“文學性”和“世界性”兩個不同的坐標軸起伏不定,一部文學性的作品未必能成為世界性的,反之亦然,在作品從文學性坐標軸滑向世界性坐標軸的過程中,變異和誤讀幾乎無處不在!盀榱死斫馐澜缥膶W的運作方式,我們需要的不是藝術作品的本體論,而是現象學:一個文學作品在國外以不同于國內的方式展現自己!(見氏著《什么是世界文學?》導論,下同)
大衛·丹穆若什是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的名教授,他的觀察,我以為是相對公允和可信的:“直到今天,美國也鮮有外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勿論廣為發行,除非是相關的作品反映了美國關心的事物,并且吻合美國人心目中外國文化的形象”,他進一步援引蒂姆·布勒南的說法,“有幾位年輕的作家開始寫作一種第三世界都市小說,這一文類的成規,使他們的作品讀起來不幸好像是用配方預先調制好的。與其說它們不真實,不如說太關心接受語境,它們在圖書館里通常被放到同一個櫥窗里展示,置身于各色雜交主題的作品之列,它們參與制造出美國人心目中的多元文化”。
3 “從一開始就立志邁入國際櫥窗”
很大程度上,《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可以視作《第七天》的先聲,在這些虛構或非虛構的作品里,生活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案例和事件。余華像收藏家一樣搜集案例和事件,但他沒有明白,這些案例和事件其實只是大海表面的泡沫和漂浮物。
在《兄弟》之后,余華寫過一本名為《十個詞匯里的中國》的非虛構作品,它既是一次國際旅行的產物,也從一開始就立志邁入國際櫥窗。在這本作品中,余華向海外讀者描述的中國形象,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是他成為小說家之前的生活經驗,二是他成為小說家之后搜集的社會新聞。除了描述之外,他議論的方式是這樣的:“今日中國的社會生態可以說是光怪陸離,美好的和丑陋的、先進的和落后的、嚴肅的和放蕩的,常常存在于同一個事物之中。山寨現象就是如此,既顯示了社會的進步,也顯示了社會的倒退……作為中國社會片面發展的必然結果,山寨現象是一把雙刃劍,在其積極意義的反面,是中國社會里消極意義的充分表達?梢哉f,今日中國的道德淪喪和是非混淆,在山寨現象里被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
如果抹去作者名字,沒有人能夠看出這一定是余華所寫。當一個邁入中年的先鋒小說家企圖面對變化中的社會發言之際,他不知不覺地,選擇的是一種根植于童年和少年記憶中的文字經驗,一種以陳詞濫調為己任的社論語言。
很大程度上,《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可以視作《第七天》的先聲,在這些虛構或非虛構的作品里,生活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案例和事件。余華像收藏家一樣搜集案例和事件,但他沒有明白,這些案例和事件其實只是大海表面的泡沫和漂浮物,它們的壯觀、瘋狂和奇異,是由寧靜深沉的海洋作為底子的,一旦這些泡沫和漂浮物被單獨打撈出來,放在堪供展覽的瓶子里,雖可吸引觀光客的注意,但假如他們就此談論起大海,漁夫和水手是都會報之以輕笑的。
余華,以及很多和余華一樣“鼠標點一點、盡知天下事”的中國小說家,大概也會嗤笑杜魯門·卡波特式的偏執。彼時已功成名就的卡波特,用了整整六年的時間追蹤一樁刑事案件。無數次和犯人之間的通信和面談,幾千頁的案件調查筆記,最后成就了一部厚厚的《冷血》,這時候,它是非虛構還是虛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說家把新聞事件背后的復雜生活,把泡沫之下的整個大海,和盤托舉了出來。沒有人,罪犯也好受害者也好,只是新聞記者和公眾以為的那個樣子;甚至沒有人,是他自以為的那個樣子,甚至小說家自己也不是。通過《冷血》的漫長寫作,卡波特最終所完成的,其實是對自己內心深淵的毀滅性認識。
而當余華說,他“寫下中國的疼痛之時,也寫下了自己的疼痛。因為中國的疼痛,也是我個人的疼痛”,我想他太過自信了,因為他以為自己面對的只是異邦人天真好奇的眼睛,就像那些呼嘯于世界各地的“到此一游”者,匆匆忙忙地代表著中國。
微博熱議:
《第七天》的偉大與失敗
@阿花的伊薩卡島:把《第七天》讀完了,極其失望,我絕不相信這是余華寫了七年的作品,除了走向死無葬身之地這個想法挺有意思之外,我從這部小說里找不到什么優點。我欽佩余華對當下現實的痛感,但如果他沒有用文學應有的方式去體現這種痛感,而只是把各種新聞羅列出來,用粗糙的語言進行控訴,那他就不是寫小說的余華。
@洛之秋:坦白講,《第七天》失敗的根源并不是余華在小說中容納了太多社會新聞版的荒誕橋段,而純粹是技術層面的——詞語的失敗,細節的失敗,人物對白的失敗,敘事風格的失敗……如此糟糕的一本小說,如果是無名的小作者,絕無任何發表的可能,甚至可能立刻招來編輯惡毒的諷刺。但因為他是余華,就能拿去預售。
@康慨:余華《第七天》看到這,感覺寫得很好啊,文字流暢又有共鳴,為什么微博上對這書一片罵聲呢?難道大家不滿寫得太現實太血淋淋?說這小說是垃圾的都是什么心態?
(近日韓寒發的“關于我的長篇小說”自白書的微博被一些人認為是余華新作的高級黑)
@韓寒:“現在覺得好的小說應更加純粹,描述每一種世界之廣大,探尋每一枚人心之復雜,要貼著現實,但不能黏著現實,要控制自己的敘述而不是一味控訴,小說里的人物是你穿透世界的面具,而不是批判制度的道具,更不是承載段子的玩具。不能把大量時事評論和社會熱點放置其中,那些都是雜文新聞和微博論壇要做的事。在寫《1988》時開始意識到這些,反思和進化中,沒想透之前不會隨手將就一本,朋友們就不用催促新的長篇小說了,后會無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