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年我不曾想到自己會成為學者和作家,會走進科學和藝術的殿堂,成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榮譽學部委員和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叵肫饋,可能跟我從小就喜歡讀書有關系?谷諔馉幤陂g,父親出外抗日,母親因病住娘家,我便隨母親在故鄉——福建省福安縣橋溪村的國民小學讀書。這是個隱在青山碧水間的山村。溪水上有一座壯偉的帶屋脊的廊橋。長廊里有供人燒香的神龕,有讓行人休息和趴在那里釣魚的長板凳。憑倚橋欄邊垂支釣竿,往橋下的碧水潭里釣魚,是讓我神往的事情,或是干脆跳進潭里游泳,那更是我的伙伴們所喜愛的。國民小學盡管簡陋,借個寺廟上課,而且只有四個年級。但我外祖父家卻有許多藏書。我母親劉瓊讀過大學,年輕時參加過共青團,后因染肺病,只好回家休養。有些書是她買回來的。所以書櫥里不但有《左傳》和《昭明文選》、《古文觀止》、《東萊博議》、《三國志演義》、《魯濱孫漂流記》、《斯文赫定探險記》、《九尾龜》以及《魯迅選集》、《冰心選集》、《丁玲選集》、《王魯彥選集》等,甚至還有線裝書《二十四史》和《世界地圖集》、《中國地圖集》。在山溝里,抬頭便見山。山外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都是看不到的。然而這些書只要能讀懂的,我都拿來讀。讀不大懂的也不求甚解,猜個大體內容便很滿足。這些書自然大大擴充了我的精神世界,使我知道了中國歷史上和世界上的許多事情。仿佛時空大了幾百倍。有些書,特別是文學作品,我讀得如醉如癡,廢寢忘餐。像著了魔似的。我覺得書確實很神奇,白紙黑字中每本都給人展開一個聞所未聞的世界!后來上了初中,媽媽當了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領著我就住在圖書館里。我記得那是縣城附近鄉村的一座祠堂,經過改造,樓上便成了書庫。每天課后,我便鉆到樓上,如魚得水,找到有興趣的書就蹲在書架旁讀起來。不但讀了《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還讀了《七劍十三俠》、《綠野仙蹤》和《金粉世家》等許多小說。當然也讀了歷史地理等其他方面的書。給我印象很深的是一本艾思奇寫的《大眾哲學》,從雷峰塔的倒塌講解唯物辯證法的從量變到質變的規律,淺顯易懂,又有趣味,吸引我幾乎一口氣讀下去;還有一本是講形式邏輯的書,講歸納法、演繹法、排中律、矛盾律和三段論式等等。盡管這樣的書不如小說好看,但對我來說屬于聞所未聞,興致也就來了。大約是我13歲的時候,有個暑假,祖父讓我去跟縣城里的一位余姓老秀才補習古文。老秀才姓余,他是個瞎子,垂一條前清時代的辮子,卻能背誦許多古書。他教許多學生,有的讀《詩經》,有的讀《左傳》,有的讀《東萊博議》,教我讀的則是“四書”,即《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他看不見,從頭到腳把我摸了一遍,認為我年紀小,只能讀“四書”。學了一個暑期,我確實從中學得了不少做人和處世的道理,而不僅僅是學了古文。所以上高中前,我自以為還是讀過不少書的。我對文學的興趣也是在讀書中培養起來的。那時我一度很想將來當個作家,讀了《魯濱孫漂流記》,便羨慕漂到孤島的生活,甚至自己還模仿寫一部幾萬字的小說,想象幾個少年如何漂流到一個海島上。但那時我的興趣不斷在轉移,有段時間熱衷于做化學試驗,拿些瓶瓶罐罐自己做蒸餾水;還有段時間我對機械特別感興趣,想做個發明家,沉迷于做一個不用燃料的永動車。畫了許多圖紙,自然沒有做成。
1948年秋,我從家鄉步行50里到一個名叫賽岐的港口小鎮。從那里坐小輪船從三都灣出海,再駛進閩江口來到省城福州,以第一名考進福州三一中學高中部。這是所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校舍很漂亮,一式紅磚建筑,只有校本部和英國牧師住的是兩棟白洋樓。校園里綠蔭婆娑,還有帶草坪的足球場。后來成為著名數學家的陳景潤也在這所學校上過學。當時國民黨政府的統治很腐敗,我由于接觸到進步同學和革命書籍,不久便加入中國共產黨閩浙贛區黨委福州城市工作部所辦的秘密刊物《駱駝》編輯部。這個刊物的主編林士鋒,后來成為我的入黨介紹人。黨支部書記潘向龑是高級農業學校的學生?锩吭乱黄,是綜合性的,政治、經濟、時事和文學的稿子都有,主要是揭露國民黨反動政府的黑暗統治,宣傳革命思想和解放區的新生活?镉删庉嬜约嚎滔灠,自己印刷和發行。另一位黨內同志林友川則在一艘輪船上開機器,順帶跑單幫做點生意,賺點錢支持我們的刊物。我在林士鋒的領導下在進步同學間秘密發行和傳閱這份刊物,也寫一點稿子。評論蘇聯作家安特萊耶夫的小說《表》的文章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刊登的。當然,文章很短,也很幼稚,可以稱為我的處女作。這年我在學校的作文比賽中還得了第一名。我記得自己獲獎的是一篇論說文。之所以獲獎,大概因為我讀過邏輯的書,所以道理說得比較嚴密的緣故。
但加入地下黨后,我便不可能正常學習,因為當時主要的工作是搞學生運動,做革命工作。1949年4月初又受命與同一支部的林友川、林士鋒到閩東北白云山去開展人民革命武裝起義,打游擊。幾個月間我們從赤手空拳奪取敵人的槍支武裝自己,從三個人發展到178人的隊伍,打下不少鄉鎮,也接觸了社會的各種各樣的人物。直到1949年8月初與南下的解放大軍會師。會師后隨大部隊向福州進軍。我被分配到人民解放軍第十兵團兼省軍區司令部機關和直屬部隊做政治工作,后來又當了文化教員。當然,在部隊的六年我也讀了不少書。有《聯共黨史》、《毛澤東選集》和劉少奇著的《論共產黨員修養》,更有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老舍的《駱駝祥子》、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等,還有蘇聯作家的小說,如高爾基的《母親》、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以及《卓婭與舒拉的故事》等名著不下幾十部。20歲前的生活經歷和讀的書不但打下了我后來學文學的根底,還影響了我如何為人做事。1955年在向科學進軍的高潮中,部隊允許我報考大學。想不到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就把我錄取了。這就奠定了我后來從事文學研究和業余文學創作的道路。
《張炯文存》
▲張炯近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