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2年以來,上海加大了文藝評論工作的力度,整合資源與平臺。近日,上海市文聯組織邀請了各領域文藝名家廣泛開展評論活動,激濁揚清,弘揚正氣,期冀共同創建更好的評論氛圍和更優的文化環境,本刊擷取其中精彩部分予以發表。
由閱讀代溝想到的
王紀人
代溝也即世代隔閡,是指不同代之間由于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以及行為方式等方面的差別形成的隔閡、裂隙、鴻溝乃至沖突。對此,現在的人大概都會予以承認,因為許多事實已經明擺在那里,即使你不認可,也不得不承認。
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種世代隔閡的時間距離似乎愈來愈縮短,竟有 “三年一代溝”甚至 “兩年一代溝”之說。好多年以前,一些高年級的大學生曾反映,剛入學不久的低年級新生與他們就很不一樣,說明此說非虛妄也。
這同樣反映在閱讀方面。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一些女生熱衷讀瓊瑤三毛,男生則讀古龍金庸,當時就有點不以為然。這就是代溝。但因為中文系的課程要求,中外經典之作是必讀的,可能多多少少會打些折扣,因為時間也就這些。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發現即使是中文系的學生,竟有許多經典尚未看過,有的是以改編后的影視代替原作看了。當時就覺得心存戚憂。至于社會上,那就更無從說起、無可要求了。
到了今日,在不少年輕人那里,許多經典竟成了被排斥的作品,因為看不懂,覺得離他們太遠,提不起閱讀的興趣。他們可能更愿意讀網絡小說,懸念穿越宮斗是最愛;郭敬明是他們的偶像,凡是他的小說或電影,去買去看是必須的。我并不認為這代表了年輕人閱讀的全部,但種種跡象表明,我稱之為 “閱讀的代溝”是存在的,而且有愈來愈擴大的趨勢。
那么是否存在都是合理的呢?我認為不一定,要視具體情況來論定。傳統的主流文化肯定處在式微之中,但非主流的青年亞文化只能說尚在萌芽之中,所以充其量,現在只能說是“并喻文化”,即過渡性的文化。閱讀是創作的后續繼發行為,青年的閱讀趨向于時尚化、速食化、淺表化、網絡化、娛樂化,其實體現了網絡時代社會的消費主義傾向,而所謂 “重口味”,則是其中官能消費的一種表現。
并不是說我們的創作都是傾向于滿足消費主義的閱讀趣味的,而是說,它不足以抵消和取代消費主義的閱讀,或者說,創作沒有表現出一種非主流的形態和新的審美趣味,來把一種老舊的、僵化的或平庸的官能的刺激轉變成足以激活年輕一代靈魂的內在的精神需要,并參與到社會的改造實踐中來。
再從這個角度看,那么文學評論除了對文學的文本進行形式和意義的分析外,還必須提升到文化批評的層面。代溝的存在,可以歸因于文化傳遞模式的差異。而評論可以通過文學的文化分析,在前喻、并喻和后喻文化之間筑起一座溝通的橋梁。
(作者系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重視文藝評論的兩種功能
榮廣潤
文藝評論具有促進和引導文藝創作健康良性發展的作用。具體來說,其功能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創作者的,二是對受眾的。實踐中,我們的文藝評論往往會比較重視前者而忽視后者,導致文藝評論與受眾的疏離和脫節。當下,人們所面對的文藝作品是多元的,魚龍混雜,良莠并存。
在這種情況下,面向受眾的文藝評論尤顯重要和迫切,文藝評論家肩負的責任更為重大。優秀的文藝評論應當是能普及藝術原理,能培養和提高受眾審美趣味,表現方式上應做到深入淺出,要用通俗生動的語言解讀藝術作品,用平等的態度探討作品的長處短處,不賣弄名詞術語,要有好的文風。普及藝術原理,就是要善于在分析作品時將相應的藝術原理滲透其中,潛移默化地讓受眾逐步具備藝術的鑒賞力和辨識力。戲劇界常說: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蔽乃囋u論要把門道指點給觀眾。培養提高審美趣味,要幫助受眾認識作品的人文價值高低。
現在,通俗文藝、商業文藝在市場的推手作用下聲勢很盛,藝術經典、嚴肅文學常遭冷落,這涉及全民族的藝術修養、審美水平的大問題,因此文藝評論必須要起到引導、培育良好審美情趣的作用。對通俗文藝,區分趣味高低、辨別質量優劣更為重要。如當下的話劇界白領劇、職場劇大行其道,其中不乏探討人生、針砭時弊的優秀作品,但也有許多無聊惡俗、只博一笑的戲,我們的文藝評論應對前者多加關注,多加倡導,對后者則要指出其弊端所在,使觀眾逐步親近高雅,遠離低俗。
去年,上海專門設立了文藝評論基金,以支持和促進評論的活躍與提高,雖已初有成效,但現狀還難說十分理想。在目前的評論界,吹捧、好話、溢美之詞時見于主流題材作品的評價中;情緒化的結論,斗口水的文戰,則多見于俗文藝與商業文藝的評論中。
有助于創作的評論至少應該做到三點:說實話,有分析,有建議。所謂實話,就是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有一說一,持誠懇的態度,做客觀的評判。多年來,戲劇界有個說法:現在戲劇不景氣,搞個戲不容易,所以要多說好話。如此說法雖出于善意,但其實于戲劇創作無益。作品好壞是客觀存在,不說實話作品何以提高?作品不提高何以贏得觀眾?所謂分析,就是依據美學原理剖解作品的得失。
評論不能只說作品有什么優點缺點,還應當討論優劣得失形成的原因,以及與作品整體質量的關系,要具體衡量究竟是枝節的瑕疵,還是牽一發動全身的核心問題。所謂建議,則是幫助作品加工的建設性意見。就戲劇而言,一部作品常常需要有 “十年磨一劍”的功夫去修改錘煉,好的評論家不能只做指手畫腳的裁判,應當是專業的行家,要有根據作品的不良 “癥狀”開出藥方,提供修改思路的本事。
上述三點,如能做到,則創作者歡迎,受眾也高興。
(作者系上海市戲劇家協會副主席)
回歸科學理性思維,確立批評正當性
郝雨
近年來的文學批評在許多重要的話題上似乎形成了巨大慣性,我們的批評家們經常在討論和不斷發聲的那些話,看上去都是理直氣壯,卻很少有人很認真地想一想, “從來如此,便對么?”比如研討會上常會有人大罵一通 “紅包批評”;會有人大肆鼓吹一下 “惹是生非”,鼓吹一下“偏激”的合理合法性;會有人在莫言獲獎之后再罵一通莫言,或者再打幾個過氣的 “大老虎”;也會有人要拿出 《紅樓夢》、魯迅以及外國人來說事,肯定還會有人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 “罵戰”作為典范和榜樣……
因此,我想非常有必要對于批評界一些已經陷入的思維慣性,甚至是思維桎梏之中的狀態,提出一些警醒。特別是有些觀念性的東西,幾乎被奉為批評的 “鐵律”,而且習慣性地造成了有些批評家在批評的時候常常 “拿著不是當理說”,而為了表明自己有理,就不斷地利用自己的話語權強化這樣的觀念。尤其是,每當這些聲音被理直氣壯地,甚至是以看似拿老命來捍衛的姿態發表出來的時候,許多人也就不得不服氣,不得不崇拜。漸漸地成為了 “鐵律”。甚至簡直就成了批評的 “魔咒”,一直制約著批評在批評的路上不知不覺地跑偏。
首先是關于批評家要 “有骨氣”。這話聽起來也許能讓很多批評家振奮、提神。 “有骨氣”也真的很重要,批評家不就是要在任何情況下都“別趴下”嘛?但是,我們在氣壯如牛地大談“有骨氣”的時候,往往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前提:我們在對誰 “有骨氣”? “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边@是 “有骨氣”!而我們今天的批評家所標榜的 “有骨氣”,卻只不過是對作家而言——“所謂有壞說壞是需要有勇氣的”。這樣的說法當然是指我們的批評不管那些作家們高興不高興,我們就是要 “有壞說壞”,我都要有骨氣地去批評 (注意:這句話只是強調 “有壞說壞”,根本不提 “有好說好”)。實際上,這樣的骨氣,能算是什么骨氣呢?我們的批評家在作家面前往往是盛氣凌人、咄咄逼人,還要振振有詞地鼓勵自己 “有骨氣”,是否應該好好想一想,究竟什么樣的批評才是 “與人為善”的批評?
關于批評不能 “一團和氣”。我們的文學批評說到底是一種理性的活動,是一種科學的評價和判斷,是批評家以專業的眼光對于創作進行分析研究而提出的具有參考價值和指導意義的批評意見。文學批評不能以整人為目的。更不能把每一場文學批評都一定要搞成大批判、大辯論。批評中有觀點的對立是正常的,有不同的意見是正常的,但是,不應該只為了顯示批評家的深刻和獨特,而故意 “雞蛋里面挑骨頭”,更不要刻意裝酷,不要把 “酷評”當做最高境界的批評。
建設性的批評對于作家的發展和成長當然更為重要。正常的學術爭鳴,協商研討式的論辯,是需要的,而一定要 “扮酷”的批評,一定要擺出與眾不同的樣子,甚至習慣于 “老子天下第一”的批評,大概還是回歸理性化的姿態更好一些。也許,批評家與作家之間、批評家與批評家之間都相互 “和氣”一些,能更有利于批評的正常健康發展。批評并非只是為了把文壇搞得 “不和氣”,并非一定非要把每一場批評都搞得劍拔弩張……
關于 “一劍封喉”。這也是讓許多批評家聽了這樣的 “狠詞”之后,非常心向往之的境地?晌揖筒幻靼琢,文壇什么時候成了江湖?文學批評怎么成了比 “狠”斗 “硬”,比 “放狠話”的江湖角斗場了?其實,在這樣的一種狠話背后,顯然潛藏著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那就是,文學批評就是挑錯的批評,而最好的文學批評也許就是把作品乃至作家一棍子打死的批評?這就是 “一劍封喉”。
然而,當大家都覺得這樣的批評才夠 “狠”,才夠解氣的時候,已經完全忽略了文學批評的本意:文學批評是對于文學性質、特點、規律的認識和理解,它還通過對作品的分析、評論,影響讀者對文學的鑒賞和理解,影響作家不斷提高自己的創作。而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卻成了挑錯的專用詞。只要有人對于作品進行一些正面解讀和肯定,那就是 “吹捧”?如果 “吹捧”已經作為極其強勢的話語,也許在許多人眼里就成了文學批評的罪大惡極。如果現在的文學批評只要是否定的批評,只要是罵人的批評,就是好批評,這豈不是批評的悲哀與恥辱!
其實,所謂 “一劍封喉”,首先在思維方式上就犯了批評的大忌。因為文學批評不是那種一人對一人的江湖打擂,只要一人對另一人而言武功高強,即可對其 “一劍封喉”。而文學批評是多人對多人的智力活動。即使是批評家面對一個作家的一部作品,這部作品的發表也是經過了多人所為。而在一部凝聚著多人智慧的創作成果當中,怎么可能一無是處,輕易就被一個批評家高手 “一劍封喉”呢?一部作品到底有沒有藝術價值,最根本的,是要由市場說了算,是要由讀者說了算,更需要由歷史說了算。批評家的高見可能會影響市場和讀者,甚至影響歷史評價,但是,哪能任何一部作品的高下優劣完全由某個人說了算。當然,如果有的作品的確是垃圾,讀者也都不是瞎子。而那些能夠被讀者和市場所接受的作品,某一個批評家即使有再好的批評武功,也永遠不可能對其 “一劍封喉”,頂多只是自己感覺痛快一下嘴巴,自我感覺 “天下第一”了而已。所以,我們的批評家千萬不要在這里走火入魔。
而且,在這里我還需要特別糾正一個偏見,就是有的作品因為抄襲、造假、剽竊等等,被揭露出來,被 “一劍封喉”;包括那些揭露學術造假,舉報學術剽竊。這樣的行為其實并不算文學批評。揭露抄襲也好,學術 “打假”也好,全都不是文學批評。根本就沒有算不算的問題,完全就不是!也就是說,文學批評不是 “法律裁決”。所以,嚴格說來,那些曾經的指責某人論文剽竊的文章,都不能作為科研成果。此不詳論。
對于批評家而言有兩個要點必須清楚:
其一,是我們的批評在對作家和作品進行批評的時候,不能首先認定今天的作家一個個都遠遠比不上曹雪芹,比不上托爾斯泰,比不上卡夫卡、馬爾克斯……因此而對今天的作品一發表就從心理上做出一種 “有罪推定”,即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作品。于是在他們眼前的文壇不過是一片垃圾場。于是就把批評只是當成挑錯的批評,甚至誰罵得越狠就越是好樣的。這種人格上的錯位,就一定會導致整個批評的傾斜。人格平等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做出 “與人為善”的批評。
其二,是批評要有大智慧,大智慧的批評當然一定要有大氣度、大境界。大智慧的批評一定要能夠對于文學發展的大方向具有深謀遠慮。大智慧的批評一定是既能看山是山,又能看山不是山。
大智慧的批評也許更多是著眼于把我們的文學創作往上推,而不是往下踩。今天,我們的批評家們是否應該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讓批評走向大智慧?
(作者系知名批評家、博導)
精神銳氣和話語能力
楊斌華
一度的狀況是,各種社會評論和文化思想在文學領地乃至公共生活中的侵入與恣肆,既成為某種現實情勢的必然,更可以說在客觀上為拯救文學困局注入了一種資源性支持。
回首過去的近二十年,文學曾經因為掙脫了陳舊僵死的觀念鐐銬,身心自由,銳氣畢現,從而開拓出了異彩紛呈的想象空間,極大地豐富了當代文學的書寫方式, “尋根文學”、 “先鋒文學”等蔚為大觀,成為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變化的重要界標。但是,旋即而至的90年代,文學卻仍然固守著以往的觀念邊界,無力進行深入的反思與揚棄,未能作出及時的調整與回應,乃至越來越逃逸現實、迷戀自我,深陷內心泥淖與敘事迷宮,越來越消極虛無、放縱欲望,忘棄意義追問與批判意識。
在這樣的情形下,其思想姿態的后撤與退縮已然顯現,考量現實與歷史境遇的精神銳氣和話語能力更幾近喪失。
事實上,雖然此后文學評論界逐步注重追尋和把握由于社會轉型所帶來的文化嬗變,重新意識到文學與現實生活構建精神聯系的迫切性、重要性,開始反思文學與當下文化現實潛在著的各種思想分歧、觀念困惑和敘事危機,從而顯現了自身介入現實的批判性立場,但是,意識的薄弱和評論的乏力仍然使之顯得反應滯緩,甚至躊躇不前。
而與此同時,文學正是由于它因應現實的自我退守導致邊緣化的加劇,日益缺乏對當下讀者的親和力和影響力,缺乏對世道人心的凝聚、激勵和提升的作用。一個明顯的狀況是,對于90年代后發生的許多重大的現實變化,文學的回應較之其他學科領域無疑顯得蒼白無力,或喑啞無語,或語無倫次,甚而繼續沉浸于以往陳舊虛假的觀念想象和話語圈套。
文學在精神立場上的某種后撤與退守在很大程度上削弱和鈍化了它自身質詢、應答現實與歷史境遇的言說能力,遮蔽了當代生活及人的精神發展的豐富性、開放性。這已然構成了我們反思偏執、保守的文學理念的一個基本視點。
而如何重新尋找一種言說方式,恢復文學本應具有的現實活力,并以自己獨特的闡示方式,竭力保持面向現實情境的敞開性、交互性,這些都是需要我們認真思考的問題。
(作者系上海市作家協會理論研究室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