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悉牛漢先生于9月29日晨逝世,讓我感到頗為意外、痛惜和哀傷。又一位受詩歌界由衷敬重、留下諸多撼人心魄的作品,并產生重要影響的詩人離去了,那高大的一米九的身軀再也不能立起,渾厚且真誠的話語再也不能傾吐,一顆飽經滄桑的赤子之心不再跳動。詩星隕落,后輩同哀,此時,我只能將一切事情放下,于傷感中寫這悼念先生的文字。
今年7月上旬,我曾給先生去電話,就聘請他擔任中國詩歌學會名譽會長一事征求意見。先生慨然應允,并就學會工作談了他的想法,有力的支持與愛憎分明的立場讓我十分感動。半個多月前,他又給我來電話,那是他看到《文藝報》上“中國詩歌學會召開常務理事擴大會”的消息之后,對我的教誨與叮囑,先生對中國詩歌的關心、對詩歌事業的全身心投入,令我感慨。只不過話筒里他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似乎說話已有氣無力,讓我感到他身體衰弱的跡象。我告訴他,誠聘名譽會長的證書正在制做,待出來后我將送到府上,并聽取他對學會工作的肺腑之言?蓻]有想到,聘書剛剛制做出來,他竟然駕鶴西去,沒能見到最后一面,讓我深為愧悔。當我告訴妻子牛漢先生去世的消息,她責怪我說,有些事情是不能拖的,前些時候先生還打來電話,你就該去看一看他。是的,我真該早些時候去探望!我知道他身體底子好,無大病癥,是經得起摔打的硬漢。前兩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牛漢詩文集》五卷本時,在清華大學舉辦座談會,他已經坐上輪椅,從門口挪到座位時頗為吃力;當時我問他的身體情況,先生稱主要是腰的毛病,并無其他病癥,因而我一直認為,即使行動不便,大抵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卻沒有想到一個90歲的老人,如此高齡恐怕肌體已近油盡燈枯,隨時都有辭世的可能。盡管我不愿意往壞處想,可現實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也過于相信他生命力的頑強了。
此刻,我眼前浮現的仍是他生前的樣子,高大卻痩弱的身軀上,是一顆強勁肅然的頭顱,一張方中帶圓的臉上,花白的頭發向后紛披于顱頂,黑框眼鏡遮不住兩道濃眉,那眼神卻是平和慈愛的,尤其是左側鼻翼下的那顆黑痣,成為先生獨有的標志。我們每次見面的時候,他常說我的年齡和他的女兒一樣大,話語親切,讓我也感到頗為親近。
這個遠祖為成吉思汗的驍將忙兀特兒的后代,鄉村小學教師的兒子,從小就練拳摔跤,并癡迷于泥塑和繪畫;15歲就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16歲寫下第一首詩的少年,1943年考入西北大學外文系,并在大學時代發動民主學運,因拒捕奮起反抗而被砸傷右額和胸腔,留下顱腦后遺癥的詩人,其實是個少年時就與黑暗統治博斗的革命者,出獄后又屢遭追捕,于化名流亡中寫下一首首披肝瀝膽的詩篇?梢恍﹪I心瀝血之作,由于戰爭而遺失,成為永久的遺憾。
1942年,19歲的牛漢進入創作的第一個高潮期,如今留下的長詩《鄂爾多斯草原》,就是這一年發表在桂林的《詩創作》上,同時又在《詩墾地》《文藝》《詩國》《青年日報》《詩叢》《新地》等報刊上發表了諸多的詩作。而此時,作為陜西全省高中會考第二名的史成漢(后改名牛汀、筆名牛漢),因拒絕在畢業典禮上集體加入國民黨于深夜秘密出走,奔赴陜南城固。
城固這個小城對我來說是親切的,1970年我曾在這里當兵,作為一個同樣癡迷于詩歌的22歲的青年,我多年后才知道,27年前20歲的青年詩人牛漢,曾在這里西北鄉的小學執教,這種相隔多年的“詩緣”,我也曾和先生談起過。
隨后,血氣方剛的牛漢在西北大學與好友齊越毆打了學校三青團干部,被記大過一次。1944年末,校方脅迫他參加青年軍,被牛漢拒絕,取消了公費待遇。當年的牛漢曾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辦《流火》文學雜志、發動民主學生運動、加入中國共產黨,其第一本詩集《彩色的生活》被胡風編入《七月詩叢》第二輯,因時局動蕩未曾印出,直至1951年1月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1948年8月,他又奔赴華北解放區,在華北大學教務處工作;1949年隨華大校部徒步進京,任職為中國人民大學研究部的學術秘書;1950年參加抗美援朝,在東北空軍政治部文藝科,編《空軍衛士報》文藝副刊;1953年調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部任編輯……
牛漢是1950年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了他敬仰并扶持過他的胡風先生,并于1951年至1952年與胡風就文藝問題通信近20封,恰恰是因這20封信,年僅31歲的牛漢成為“胡風反革命集團”中第一個遭到拘捕的人。在他遭受控制期間,他的同事、陳毅夫人張茜曾單獨與其深談兩次,認為他絕非反革命,希望他經得住一切考驗,令牛漢感念終生。
當年我還住在團結湖的時候,同樣因“胡風案”而入獄的鄰居嚴望,曾和我談到獄中的生活,他說他最佩服的人就是牛漢,一身硬骨,在獄中仍體現了人的尊嚴,不像有的軟骨頭,點頭哈腰的令人看不起……嚴望已去世多年,生前曾想找個老伴,卻一直未能如愿,于孤寂中悄然身亡,令人嘆息。
牛漢第一首深深地吸引了我的詩,是他發表在1981年1月號《長安》雜志的《悼念一棵楓樹》,當時我讀到這首詩,心靈被震撼了。這首和當時流行的直抒胸臆、以思辨和撥亂反正見長的抒情詩判然有別,一棵被伐倒的楓樹的形象,那種開闔有度、打破韻腳的自由抒寫,大筆的勾勒、細致入微的發現和恰切的表達,都有著深刻的寓意,令人嘆服。隨后,我又讀到牛漢和綠原主編的當年七月派詩人的20人集《白色花》中他的作品,這本書與其間出版的《九葉集》,是當時詩歌界引起強烈反響的重要作品,讀之令人眼前一亮,感到“詩還可以這樣寫”,感到中國的詩人不僅有艾青、臧克家、馮至等等,還有這么多曾被埋沒多年的詩人與詩作。應當說,在朦朧詩之前,中國的詩人早就寫出藝術品質頗高、有象征意味的諸多重要作品,只不過“出土”之后人們才發現罷了。
記不得和牛漢先生最早相識的時間了。1977年我任職的《詩刊》搬到虎坊橋甲15號原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編輯室的一排平房時,時在魯編室工作過的牛漢已搬到朝內大街,主編《新文學史料》,一出一入,仍未能相遇。第一次見他,應是1979年的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上,但不善交往的我并沒有與他相熟,作為小字輩的編輯,列席會議旁聽的我只能遠遠地崇敬一番,直至他獲得1983-1984年度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優秀新詩獎,那時該是初識,至今也已30年了。作為編輯,我編發過他的一批作品,自然而然地就熟悉了。與牛漢先生關系密切,該是1993年我與唐曉渡、西川、昌耀、鄒靜之等為編委編輯第一本《詩季》,叢刊在篇首發表了牛漢先生的長詩《夢游》的第一稿和第三稿,以及他的《我的夢游癥和夢游詩》一文,并由曉渡寫了一篇長文評介。其后我們交往頗多,20年來曾多次與諸多詩友一起為他過生日,他因病住院時也曾去看望。我任《人民文學》主編時,每年春節前都和他、鄭敏、謝冕以及吳思敬、陳永春、劉福春一起聊聊天,吃一頓飯,似乎有點兒家人團聚的感覺。牛漢先生大多時間都叮囑我,不能忘記寫作,故我再忙時,雖寫得不多,卻一直沒有擱筆,也是受他的激勵。記得有一次我一時氣憤說了幾句過頭的話,一向按捺不住自己的先生竟勸我“說話還是要有節制,不能隨心所欲地亂講”。想來這是他受苦受難多年得來的教訓,那是發自心底地對我的愛護。
我曾和牛漢先生一起參加過多次詩歌活動,經常聊一聊詩,說說心里話。記得一次在大慶參加讀書日活動時,他曾為我畫了一張速寫送我,雖只是簡單的線條勾勒,我一直保存著,成為永遠的紀念。
由于他的人品與詩品,牛漢先生在詩歌界廣受愛戴和敬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一天之內我便收到全國各地詩人的諸多電話和短信,亦有帶著哽咽的聲音談及這令人十分敬重的詩人,相約一起去八寶山為先生送行。
我還要強調的是,牛漢先生的一些重要作品,如《鷹的誕生》《毛竹的根》《半棵樹》《華南虎》《悼念一棵楓樹》《根》《巨大的根塊》《麂子》《蚯蚓的血》等等,都是他在湖北咸寧“五七干!5年零3個月的勞動改造時所寫。應當說,文化大革命中并非沒有詩歌,除了朦朧詩之外,牛漢先生的這些作品,以及灰娃的一些詩作,都是真正意義上的詩,并成為他們的代表作,這應當引起文學史家和研究者的注意。這期間,并非只有分行排列的宣傳品以及假大空的所謂“政治抒情詩”;蛟S牛漢先生的重要性,正從這些作品中凸顯出來。
牛漢先生是極少的幾位獲得國際詩歌獎的中國詩人之一。他在十六屆世界詩人大會開幕式上的發言《談談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詩》,曾引起與會多國詩人的強烈反響。是啊,一個經歷過戰爭、流亡、饑餓、囚禁,種過地、拉過平板車、殺豬宰牛等繁重勞動的人,一生厄運不斷,飽經滄桑和苦難,卻靠詩歌拯救了自己,幸虧有了詩,有了巨大的精神支撐,才宣泄、消解了他心中的郁悶和塊壘,對于牛漢先生而言,他是與詩相依為命,詩已成為生存的內在需要,已與他的生命融為一體。這是一位有骨頭的詩人,一身鐵骨承載著一生所有苦難的重壓,跋涉在人生逆旅之中,他用滿是厚繭和疤痕的手寫詩,手與詩行都在隱隱作痛。他的詩猶如刻在甲骨上的文字那樣深刻,并有著不可磨滅的傷痕和經得住時間檢驗的生命。他的詩,帶著不馴服的性格、帶著野性,蘊含著深重的苦難,在被捕獵的命運中掙脫出來,有如汗血馬,“四腳騰空的飛奔/胸前才感覺有風”,“渾身蒸騰出彤云似的血氣/為了翻越雪封的大坡/和凝凍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這是流盡最后一滴血,用筋骨還能飛奔千里的寶馬,誠然這是悲劇。寫到這里,我又想到他的《半棵樹》,被雷電從樹尖到樹根劈去半邊的樹,春日里仍直直地挺立著,長滿青青的枝葉,仍如一棵樹那樣偉岸!叭藗冋f/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他還是那么直那么高/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這是詩人寫于1972年的作品,這就是牛漢的形象,亦寫出了一代高潔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和頑強的生命力,以及由于高直而無法改變的結局,這種重生命體驗與感悟人生的寫作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和我的詩之所以這么頑強地活著,絕不是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為了對歷史進行報復。我的詩只是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中走出來!惫逝h先生的詩亦總在追求遙遠的藝術境界,有如他夢游般望見一個個美妙的遠景,“空曠總在最遠方/那里沒有語言和歌/沒有邊界和輪廓/只有鳥的眼瞳和羽翼開拓的天空/只有風的腳趾感觸的岸和波濤”……就這樣,一個由于遭槍托擊打而顱內淤血壓迫神經、被夢游癥折磨70多年的詩人,他的詩境已與夢境結為一體,既真實而又虛幻,他已分不清是在夢游還是在寫詩。我知道牛漢先生的心里很苦,多年的厄運在他的內心與生活中留下的陰影,即使有詩為之發散,恐也難以明朗起來。他是多么渴望活得完美,沒有悲痛,沒有災難,自由而幸福啊。在新疆,因為瓜果含糖量高,他狂吃不已,因為他吃過太多的苦,需要甜蜜的補償;在夜里,他寫作、讀書,因有詩書相伴他不寂寞,卻倍感孤獨,于清冷中望著窗外的黑夜,思緒萬千,又該向誰訴說?或許,只有與他的小外孫女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接送她上學、放學,他才有了歡樂。他后來常常穿著外孫女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來送他的夾克衫,說起來也頗為自豪。他晚年再婚,我曾讓他請喝喜酒,他板著臉說:“別鬧!毕肫饋,他是太需要溫暖,太需要有個人說說心里話了……是啊,一個經歷了太多逆境與苦難的人,一個夜夜讀書,早晨去公園轉一圈,回來時而玩味書柜上的小石頭繼而寫作的人,一個80多歲還騎著自行車外出開會的人,人們看到的是他高大的身軀、正直強硬的性格和沉甸甸的詩篇,可有多少人能洞悉他柔軟饑渴的內心?
自然,牛漢先生不僅是革命者、早慧且卓有成就的詩人,他還是著名的編輯家。當代文學史上一些著名的作品,《朱自清詩文選》、《殷夫詩文選》、杜鵬程的《保衛延安》、田間的《給戰斗者》、《艾青詩選》、蕭軍的《過去的年代》、陳輝的《十月的歌》、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浩然的《喜鵲登枝》、郭沫若的《駱駝集》、馮至的《十年詩抄》、臧克家的《歡呼集》、郭小川的《月下集》等等,都由牛漢先生作為責任編輯出版成書,其中一部分,甚至就是他代為編選的作品集。1978年他參與籌備《新文學史料》工作,1983年起擔任該刊主編多年,經手發表了諸多頗有價值的史料文字。1985年,他又與丁玲共同創辦文學雜志《中國》,擔任執行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在兩年中,推出了殘雪、格非、劉恒、龐天舒、方方、西川、翟永明、唐亞平、廖亦武等青年作家和詩人。應當說,作為編輯家的牛漢先生,以其卓越的識見、文學的敏感,推出了諸多的名家名作和文學新人,是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出重要貢獻的前輩。
可他就這樣離去了。9月30日下午,當我和大衛、雷人一起去他家中的靈堂吊唁,送上詩歌學會的花籃,淚眼模糊的我已看不大清墻上照片中的形象,深深的三鞠躬之后,哀傷之情難以抑制,說話都變了聲?粗r花之上遺像之下堆壘的他平時喜愛的石頭,讓我想到即使有石頭一樣堅硬骨頭的人,終有一天也會倒下,自然規律是無法背逆的。
如今,牛漢先生自己也化作了空曠的遠方,他的軀體亦將化為煙塵,進入他夢游時所想往的境界之中。然而,他的骨頭仍在他的詩中站立著,不會倒下,而是成為中國詩歌優秀的遺產,供我們閱讀、研究。
我相信,牛漢先生是為數不多的被詩人們長久懷念的詩人,他的人仍活在詩中,在紙頁中和我們交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