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樹》 里普希茨●要說那場討論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我以為還是真實的個人和個性的缺席。說了一大堆學問,主張,主義,搬弄了許多名詞術語,只造成更加嚴實厚重的帷幕,把個人的真心牢牢遮蔽了。人文精神討論應該有一個堅定的目標,就是呼喚真實的個人的到場。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當初參加“人文精神討論”的情景還記憶猶新。那時許多問題并不清楚,但熱情高漲,好像并非因為成竹在胸而參加討論,倒恰恰因為胸無成竹,才要討論個不休。
這樣的討論不能取得什么令人滿意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但如今回過頭來,仍然有幾個問題,似乎并非毫無可談的價值。
一、很佩服發起者們,他們大概也和我一樣,僅僅因為對當時精神文化現象和相關社會問題有所不解、不滿或不適,盡管并未在學理上作出充分準備,還是愿意大聲疾呼,真誠地說出想說的話。事后發起者之一王曉明先生收集歷次討論記錄和相關論辯文章,編成《人文精神尋思錄》,其中就包含若干不同意見。這種關心現實的精神和包容異己的態度十分可貴,但好像也是那場討論過去之后越來越變得稀薄了的東西。
二十年過去,大家沒有忘記這場討論,不斷有人提起,海內外許多高校還有不少學者和研究生以此為題撰寫論文,可見凡真誠嚴肅的討論總會為人們所記取。在中國,像這樣的討論,不管水平怎樣,迄今為止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了。
但我絕不是說,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再那么來一次。倘若沒有一定的積累和準備,倘若不是學術思想發展到水到渠成的地步,倘若不是心里確實有話要說,就隨便發起一個討論(像現在某些煞有介事的對話啊討論啊商榷啊之類),除了制造人為的熱鬧,吸引一點眼球,是什么積極的結果也得不到的。
二、盡管當時無論發起者還是參與者都沒有想得很清楚,但大家總是努力把話說清楚,也總希望把對方的話聽清楚。用一大堆誰也看不懂聽不明白的名詞術語嚇唬人的風氣,那時還不很流行。這也是那場討論值得紀念的一點。如今,包括當時一些討論者在內,可能學問越來越大,說話寫文章也越來越令人看不懂聽不明白了。
文風問題包含內容太多,對照二十年前后中國思想文化界的文風的變化,真是不勝今昔之慨。
除了學術語言,今日之人文社會科學本身的發展也大大超乎90年代中期的想象。雖然人文精神討論過程中也有一些學者炫耀了不少學問,但大多數的興趣并不在學問。那時候還有一些從八十年代而來的剩余的激情,是不能被如今高等院校里面冷冰冰的學問完全涵蓋的。即使那時候談學問的人,也萬萬沒有料到所謂學問,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三、討論匆忙結束,虎頭蛇尾,除了外在壓力,一些關鍵人物后來心氣浮躁,也是原因之一。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剛起來,就覺得受到誤解和干擾了,或滿臉不屑,或興味索然,很快鳴金收兵。
中國學術批評界缺乏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更缺乏在不同意見甚至不懷好意的對話者叢林穿行、持久地走自己的路的毅力。在這意義上,人文精神討論的參加者們面對過去時代那些執著堅定的“精神界之戰士”,恐怕都要汗顏的吧。我們太愛惜羽毛,太注意自家形象,沒有陳獨秀那種以我輩之是非為絕對之是非的霸氣,固然很好,可一旦發現情況不妙就默爾息之,稍遇纏斗就生怕于光輝形象有損,則恐怕也要歸于“過于聰明”之類。似乎當初閃亮登場,只為博得喝彩,并不想引起爭鳴,更不準備讓討論和爭鳴持久化、日;。
四、回顧二十年前那場討論,人們很自然要問:發起者和參與者們而今安在哉?他們還堅持當初的提問方式嗎?關于知識分子的批判立場與出處進退,關于市場經濟,關于文化傳統,關于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關于學術規范,關于學術和文藝的獨立性,以及是否要“被養起來”———諸如此類,當初所反對的,今日還反對嗎?當初所贊同所堅守的,今日還贊同還堅守嗎?當初所憂患的,今日還憂患不已嗎?
我以為,不做這種追問,則一切總結、反省、回顧,都不會落到實處。
但這類問題又太尷尬。時間最愛作弄人,往往令人覺得今是而昨非,或今非而昨是,稍微照照鏡子,自己也認不得自己了。這也并非什么高深的學術問題,而是小學生都能做的題目,F在文風越來越晦澀纏繞,是否就想回避這種小學生的令人尷尬的追問呢?魯迅說過,讀書人最好各自準備一個筆記本,記錄說過做過的,不時拿出來看看。關于人文精神討論,即使沒這樣的筆記本,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賬,但敢拿出來曬曬的似乎并不多。
“人文精神討論”只不過為90年代中期以后人文學術發展開了一個頭,后來的事情,功過與否,不能都記在這場討論的賬上。但既然參與者許多也是90年代中期以后思想文化界的主導者,因此這前前后后,還是可以看到一些聯系。
比如,繼“人文精神討論”之后,關注最多的是“新左”和“自由主義”,這是討論之后知識分子的分化和重新站隊,固然很重要,然而,是否比魯迅所謂個人心里那本賬更切己呢?未必。我至今仍然高度懷疑,新左啊,新右啊,熱鬧一時,果真有那么回事嗎?難道一切都裝進或左或右的籠子里,而左右之間和左右之外就空空如也、毫不重要了?過去別人給知識分子戴帽子,謝天謝地,這種帽子現在總算不常有了,但知識分子難道因此就發慌,趕緊要自己給自己制造帽子來戴嗎?
任何帽子,包括“人文精神”,新左,新右,不管別人制造的,還是自己制造的,都太過招牌化、口號化、標簽化、臉譜化、面具化、表演化,與個人的“文行出處”距離很遠,和個人的真實想法和真實處境甚至完全不搭界。但也許正因為不那么關乎個體,這才大談特談?很可能就是這樣。
所以要說那場討論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我以為還是真實的個人和個性的缺席。說了一大堆學問,主張,主義,搬弄了許多名詞術語,只造成更加嚴實厚重的帷幕,把個人的真心牢牢遮蔽了。人文精神討論應該有一個堅定的目標,就是呼喚真實的個人的到場,然而除了當時和現在都被視為“雜音”的二三個人的“捉對廝殺”之外,剩下的就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好聽的說辭,個人的真心話,真可謂了無蹤影。
五、討論過后不久,我就寫過一篇小文章,將人文精神討論與現代文化史上其他幾場討論略加比較,認為人文精神討論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還不如過去那些討論。聽說此論一出,頗引起一些人的反感,甚至被北京的某編輯朋友目為人文精神的叛徒。
其實沒有比較,就見不出高下真偽。這里我還想提到一些現代作家,再作一點比較研究。
周作人說“五四”以后出了不少“吃五四飯”的,就是躺在“五四”功勞簿上做官當教授的人。他認為,知識分子在“五四”前后吶喊鼓吹并不困難,那時發言空間相對寬松。比“五四”更重要更值得記憶和討論的應該是“三·一八慘案”,不僅學生在“三·一八慘案”中有許多犧牲,“三·一八”之后軍閥政府直接拿知識分子開刀,知識分子也因此發生了實際分化,所以真正深刻影響現代中國文化的不是“五四”,而是“三·一八”?梢恢币詠,人們就喜歡年年爬起來講“五四”!叭ひ话恕眴?對不起,誰還記得!“五四”給知識分子帶來了成功者的光榮,“三·一八”給知識分子帶來了失敗者的難堪,紀念前者,忘卻后者,乃是人情之常。
魯迅也有類似意見。表面上他很看重“五四”,但他每次談論“五四”,都是為了提醒當初的“五四”領袖們不要言不顧行,不要忘記自己說過什么。魯迅并未參加“五四”,更未曾把“五四”作為桂冠戴在頭上。眾所周知,他更看重“三·一八”。慘案發生時,他正在寫系列雜感“無花的薔薇”,剛寫到第三節,就筆鋒一轉,剩下的篇幅全交給“三·一八”了。之后連續寫了《“死地”》《可慘與可笑》《記念劉和珍君》《空談》等雜文,都收在《華蓋集續編》里!叭ひ话恕睂︳斞副救说挠绊懖恢褂谶@些憤激的雜文,正是“三·一八”之后不久,他就徹底告別北京知識界,開始了輾轉廣州、廈門、上海的所謂后期流亡與掙扎。
時代在前進,“吃人文精神飯”的畢竟沒有“吃五四飯”的多,盡管有人為了搞清楚究竟誰最先提出這個“創意”而爭得面紅耳赤,但真正關心發明權專利權之類問題的,畢竟少而又少。新的誘惑太多,爭論二十年前那場討論的發明權專利權,已經意思不大了吧。
但另一方面,愿意記住類似“三·一八”那樣重大歷史事件的似乎也并不多。這是今天回顧二十年前那場討論時不妨提出來,略微想想的一個附帶的問題。
2013-4-24寫
2013-5-23改2013-9-26再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