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長子梁培寬(左)及孫子梁欽寧 唐師曾攝在第120個生日來臨之時,梁漱溟再一次“回到”北京大學。此時距他辭去學校講席已近90年,而他離世也已25年了。
“回來”的梁漱溟在治貝子園會議廳的一塊巨大背板上凝神端坐。10月18日,近百人相繼踏入這間掩映在現代化樓堂中的中式小院,紀念這位中國近現代重要的思想家、哲學家和社會活動者。
“梁先生95歲去世那年我們給他開過一個會!蓖跏爻;貞浀,“據我所知,此后就沒什么紀念活動了!弊鳛楸贝笳軐W系教授和中國文化書院院長,他與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共同籌辦了梁漱溟誕辰120周年座談會,并擔任主持人。
繞著會場橢圓形的長桌,可見半壁白發蒼蒼。不少老先生需要被人攙扶著,而前三位發言者的年齡,加起來超過245歲。
“你看過他的書嗎?”一個負責現場攝像的年輕人小聲問同伴!皼]有!焙笳吖麛嗟負u頭。
“梁漱溟遠未得到應得的重視!蓖跏爻χ袊嗄陥笥浾弑硎,“紀念他的意義太大了!
“現在的青年人不知道他”
會議結束后,89歲的梁培寬從沙發中緩慢地站起身來,推開工作人員的手臂,堅持獨力行走。作為梁漱溟的長子,他多年來一直從事父親著述的整理、編校和出版工作。
“之前我對他了解太少,這些年才慢慢走近他!崩先苏f。
在他看來,父親就像一個“出土文物”。一是年代久遠,二是由于“政治上的禁忌和潛規則”,父親一度“被深埋于泥土中,后被挖出來,才發現還有點兒價值”。
“現在的青年人不知道他!崩先藬[擺手,神情很淡然。
1953年,梁漱溟曾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擴大會議上頂撞毛澤東,遭到嚴厲批評,被毛斥為“反面教員”,對人民一點好處也沒有。
漸漸地,人們不再聽聞梁漱溟的名字,即使知道的,也大多是“妖魔化”的他!熬拖褚粋好好的人,臉上被畫了很多令人生厭的花紋,別人看他能好嗎?”梁培寬解釋說。
在近30年時間里,梁漱溟舊作不能再版,新作不能出版。這位一直處在社會活動“漩渦”中心的學者,很快被排擠到中心之外。
“曾經,常常有學者和要員來拜訪我父親,后來便門可羅雀了! 梁培寬說,“如果父親在意,根本沒法活!
“文革”結束后,這種冷清緩和不少。直到1989年以后,他的著作才開始一版再版。
“也有人紀念他,但不多!绷号鄬捳f,“這次的規模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倍跏爻t直接表示:“據我所知,以前幾乎沒有過什么紀念會!
在作家盧躍剛看來,不能在“知道他的人有多少”這個維度上來評價梁,因為“社會的無知”和梁的重要性沒有必然聯系。
今年暑期,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艾愷花了500個小時,修訂他研究梁漱溟的著作《最后的儒家》,并由外研社出版。這本書1979年首次出版時,曾獲費正清東方最佳著作獎。而作為費正清學生的艾愷,也被稱為“梁漱溟研究第一人”。
在天津電視臺國際頻道兩年前拍攝的一部紀錄片中,艾愷在山東鄒平梁漱溟墓前以中國傳統禮數對墓碑三拜九叩。已經須發皆白的他將兩人的對話錄《這個世界會好嗎》敬獻于黃白菊花之下。
在座談會上發言時,外研社社長蔡劍峰提到了林語堂紀念蔡元培的三句話:以口為碑、以心為碑、以文為碑!岸覀円獮榱菏橄壬ㄔ煲凰鯓拥募o念堂?其實是要以身為碑,讓先生精神相傳!
“做成沒做成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生都在堅持”
王守;貞浟菏橥砟甑臅r光,眼前便是一位衣著素簡、待人謙和的老人。他常常去梁家聊天兒,覺得“直到最后,他頭腦都很清楚”。
有學者概括,梁漱溟一生始終追問兩個問題:一是人生問題,即人為什么活著;二是中國問題,即中國向何處去!拔逅摹敝,在激進擁抱西方思想的潮流中,這個文化守成主義者孤身一人抵抗著!八髨D在東西方(思想)對撞的過程中,重建中華民族的文化主體!北R躍剛評價道,“那是他‘士大夫’的文化使命!
“我的生命就系于責任一念!绷菏樵允龅。直到晚年,他還慷慨激昂地發言:“我不單純是思想家,我是一個實踐者。我一生是拼命干的!彼20多歲就到北大任教,后辭去教職,投身鄉村建設和社會公共事務。
“做成沒做成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生都在堅持,以自己的一生去抗拒一個歷史潮流!蓖跏爻Uf,“現在的中國人應該好好去讀他的書,他的東西方哲學,和他的人生人性!边@種紀念和繼承,在這位教授看來并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國家和民族。
梁培寬回憶,別的父母給孩子寫信,常常噓寒問暖,而梁漱溟全然沒有家長里短,總是在談社會問題。
而即便是在梁去世幾十年后,他所關心的問題,依然存在。在王守?磥,那就是經濟高速發展的中國,如何把自己五千年的文化延續下去。
“梁漱溟與激進的學者不同。顧頡剛和茅盾等,就認為應當等中國強大起來,再恢復中國文化?墒悄憧唇裉,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傳統很少了解!蓖跏爻Uf。
當被問及父親說過的話里,就當前而言哪一句最值得注意時,梁漱溟次子梁培恕覺得是“人類需要認識自己”。梁漱溟曾提出世界學術發展有偏,結果是人類能夠認識物,能夠利用物,但人類管不住自己。
“現在危機感是普遍的,人與人對立,人與物對立,人類只顧消耗物資,后果不關我的事!绷号嗨〗忉尩,梁漱溟曾將文化分成兩大類,一個向外用力,例如把人送往太空;一個向內用力,是吾日三省吾身!爸袊舶讶怂蜕狭颂,但是忘記了吾日三省!
如今,少數外國人開始談論中國將接替美國領導世界,而早在上世紀30年代,梁漱溟就逐漸確認,世界前途和中國前途不在于西方的路。而中國的使命,是以融合兩種文化長處的文化來貢獻給世界。
曾經,梁漱溟認為中國的兩大問題,一是統一問題,二是民主問題。耄耋之年的梁培寬深深地喘了口氣說:“今天的中國,這兩個問題依然存在。而這個時代,需要像他那樣去做事的人!
夕陽透過小窗,照進北大承澤園一間老舊公寓。老人逆光坐著,望著面前墻上懸掛的父親的遺像,神情有些凄涼!皶r下青年人的責任心淡薄了很多!彼﹃巫拥姆鍪,眼中忽又泛出光華道,“我覺得,青年不光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社會國家負責。往大了說,要對人類負責!
“原來我們做的事不是新的,而是把前輩的工作撿起來”
在梁培寬看來,并非沒有這樣的年輕人。白亞麗便是其中之一。
10年前,這個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如今的骨干還是個20歲出頭的大學生。因為對農村問題感興趣,她開始追隨老師,奔赴全國各地,在100多所高校中建立起“大學生涉農社團”。
在一堂鄉村建設講座中,她第一次聽說梁漱溟這個名字。
“原來我們做的事不是新的,而是把前輩的工作重新撿起來!卑讈嘂愓f。
1931年,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出版,同年,他在鄒平縣成立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此前,他曾在廣東倡導“鄉治”、在河南嘗試“村治”。
他始終認為,中國社會是“以鄉村為基礎,并以鄉村為主體的”,但中國近百年史,近乎一部鄉村破壞史。他希望通過鄉村建設來拯救整個中國,“實是圖謀中國社會積極建設的運動”,包括政治、經濟和文化。
“他開始得很早,當時影響很大!苯攴e極投身鄉村建設的盧躍剛解釋說,兼任縣長的梁漱溟,實際上亦有其文化抱負,他要探索在現代化問題中中國的文化角色和主體性。
此時,橫向來看,東西方知識分子皆有此類嘗試,有的從經濟入手,有的從教育入手,有的從文化入手,有的進行鄉村自治試驗。
2003年,白亞麗跟十幾所高校的學生去安徽的一個村子下鄉調研。她發現,中國農村除了上訪,還有很多問題。傳統風氣崩壞,老人無人贍養,賭博盛行,分散的小農沒有組織,鄉村沒有公共活動。取消農業稅后,進城務工的青壯年越來越多,村子則面臨更加快速地衰敗和凋敝。
10年之間,白亞麗和她的同仁只有一個念頭,“重建農村”。
“對我們來講,鄉村重建需要從本土實際出發!卑讈嘂愓f起她所在的機構以梁漱溟命名的緣由,當代主流的農村發展學科和相關理論支持體系都來自西方發達國家的農業規;涷,我們是小農村社經濟為基礎的國家,鄉村的出路要尋找本土經驗。而他是從中國的鄉土社會和傳統文化出發思考解決中國問題。
受到梁思想和實踐的啟發,白亞麗和同事也在嘗試把小農集合起來發展合作社。在北京西山的“新青年綠色公社”,她和一群年輕人甚至要學著梁漱溟當年和同道那樣進行“朝話”:早上起來沐著晨光,思考、交流。
在她看來,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到今天,中國鄉村發生了很多變化,追隨梁、繼承梁并不意味著全盤接收他的鄉建理論,而是繼承他的行動精神。
但眼下,她所認識的,剛剛接觸鄉村建設的年輕人,沒幾個人讀過梁漱溟,大多數人,連他的名字是哪幾個字都不知道。
“眼下的鄉建實踐很多已經走偏了!北R躍剛批評道,“背離了原本的要義!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梁漱溟的已出版著述,雖不是暢銷書,卻是“長銷書”。
根據出版社提供的數據,《中國文化的命運》加印12次,近幾年銷出10萬冊,而《中國文化要義》,每次加印數從原來的幾千冊,到現在的幾萬冊。就連大部頭、8卷版的《梁漱溟文集》也賣出4萬冊。
“說明他思考的很多問題,當今還是人們關心的話題!绷号鄬挼恼Z氣聽起來寬慰而驕傲,從前都是他和家人求出版社,現在終于有出版社主動找他。
不久前,艾愷在北京某書店舉行了一場小型的讀者見面會。白亞麗特別高興,因為在現場,她看到就梁漱溟向艾愷提問的,大多是“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無論是在學生還是家人眼中,梁漱溟對年輕人,都極為尊重和寬容。他不在意自己的孩子做什么,只要“堂堂正正,不貪心、不做壞事”。
“文革”結束后,梁漱溟的孫子梁欽寧曾問過祖父:“紅衛兵抄家您生氣嗎?”老人反問孫子:“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我怎么會生他們的氣?”
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梁欽寧從學校里學來迪斯科,表演給祖父看。
“您喜歡嗎?”他呼哧呼哧地問道。
90歲的老人扶了扶眼鏡,像他一貫表現出的那樣謙和,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