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徐中玉(錢漢東)

　　金秋時節，我收到華師大中文系“慶祝徐中玉百歲華誕”邀請函。徐老今年99歲，中國人做生日有做“九”不做“十”的傳統。健康百歲是多少人的夢想，但真正能活過百歲的可謂鳳毛麟角。徐中玉先生真正是健康長壽。

　　今年7月酷暑，我去看望徐先生，他腰板依然硬朗，依然談笑風生，根本看不出已是百歲高齡了。他無限感慨地對我說，自己記憶力差了，不能做事情了。這讓我很震驚，一個百歲老人竟然還想著做事；同時我又很理解他，對一個熱愛工作的人來說，不能做事是最大的遺憾。于是我笑道：徐老，您這么大年紀還想著做事，我們這些學生該怎么活啊。一句話說得徐先生大笑起來。

　　徐先生憂國憂民，為人師表，是一位赤誠的愛國者。他一生歷經坎坷，飽嘗磨難，從“右派”到“摘帽右派”，整整20年。但他坦然面對寵辱得失，以積極的人生態度，邁過一道又一道坎。

　　認識徐先生還是在“文革”期間。當時，有人把蘇東坡列入儒家加以批判，原因是蘇東坡曾反對過王安石變法。徐先生給我們講課時，實事求是地評價蘇子瞻的文學成就和人格魅力，說他忍辱負重、歷盡苦難而豁達大度，是知識分子的典范。這樣的說法在當時是要擔點風險的。課余時間，我看徐先生撰寫的《論蘇軾的創作經驗》一書，在徐老的影響下，有一段時間，我天天臨摹蘇東坡的書法，自然而然也喜歡上了這位才華橫溢的蘇大學士。蘇東坡忠君愛民，寵辱不驚，抱負滿懷，謹守儒家教義，放得下，拿得起，在廟堂為百姓爭利，在江湖為社稷分憂，這種士大夫精神，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能有幾人？

　　徐先生飽受儒學影響，在動蕩歲月的一次“批孔”大會中，早被打入另冊的徐先生聽了一些發言后，忍不住站出來稱贊孔子是大學問家、大思想家，絕非有些人胡說的民族罪人。結果他被當作“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又遭批斗。正如熟知徐先生為人的錢谷融先生所言，徐先生無法容忍那些肆意踐踏祖國優秀文化傳統的粗暴行徑。

　　徐先生認為學術研究最需要獨立思考和堅持不懈�，F在真正讀書的人很少，有些所謂做學問的人其實并不是真正在做學問，他們炒冷飯、上網抄襲，心態浮躁，風氣不好�！蔼毩⒅�精神、自由之思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種五四新文化精神已非常淡化了，要重建這種文化精神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做到的。學術研究求真務實，實事求是，追求長治久安之道，不能朝三暮四，隨風轉彎。他說，現在講創新的很多，講勇于獨立思考、敢于質疑的卻不多。曹禺晚年自悔所以沒再創作出早期那樣的好作品，就是因為自己“太聽話”了�！疤�聽話”就不能突破自己，不能有所創新。

　　2002年年初，拙作《歲月留香》出版，德高望重的徐先生在百忙中欣然為之寫序。在序中，談及我曾為他當過信使，代他去拜訪張光年、臧克家、姚雪垠、陳荒煤等前輩的往事。記得那時，徐先生說了一段問候北京老友的話，讓我錄下來，囑我到北京后放給他們聽。北京諸老友與徐先生已多年未謀面了，耳聞從遠方捎來的問候，倍感興奮，個個臉上洋溢著喜色。隨后，我又錄下京畿諸公問候徐先生的話語，返滬放給徐先生聽。徐先生認認真真地聽著老友們熟悉的聲音，笑容滿面。而今，我拿出當年的錄音帶，聆聽諸位前輩親切的話語，不禁感慨萬千，當時拜訪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可惜物是人非，這4位大家都已作古了。

　　10多年前，為展示上海作家在散文創作上的成就，我們策劃編輯《上海作家散文百篇》，編委會提出請徐先生作序，委托我與之聯系。想不到徐先生聞訊后第3天，就寄來了精彩序言。他對我說，蘇東坡提出的“言必中當世之過”，是救時濟世的良藥，因為他不僅要求作家作品對種種不合理、不公平的現象進行批評、揭露，更重要的是要 “中”過，要找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以糾正錯誤，醫治國家社會的毛病，為人民謀福祉，這正是顧炎武所謂的“文須有益于天下”。書出版后，擬舉行一次大型簽名售書活動并義賣。有人說能請徐先生出出場就好了。天氣已涼，請年已87歲的徐先生出來助陣實在有點過意不去。然而，當我把這意思傳達給徐先生時，想不到徐先生一口答應。那天的簽名售書活動盛況空前，由徐中玉、錢谷融、蔣星煜等著名老作家領銜，76位上海作家參與。有的讀者從早上4點鐘就趕來排隊，等候作家簽名，這一天共售出700余本書。其中100位作家全都簽名的6本書拍賣了18.8萬元，當場全部捐贈給上海慈善基金會。

　　徐先生是《新讀寫》雜志社的顧問，對我的工作十分支持，有求必應。他聽說《新讀寫》連續四屆榮獲上海期刊編校質量優秀獎時，非常高興，連聲夸獎不容易。為弘揚中華傳統文化，我們舉辦“中華傳統文化與語文教學高峰論壇”，他亦十分重視，積極支持。徐先生深情地說：“古代文化、文學精品是歷史的產物，是特定歷史環境中先賢們思想、情感的結晶，歷經時間考驗，至今仍然顯示出廣博深厚的文化底蘊，可用來鑄造‘中國人為人的道德’(魯迅語)�！�

　　古人云：仁者壽。徐先生的生活十分儉樸，身上的一件衣服穿了多年還在穿，最后還是保姆看不過去，給扔掉了。腳上的一雙羊毛保暖鞋已經打了幾塊補丁，他還在穿。一日三餐也十分簡單，早餐牛奶麥片加雞蛋，中午一葷一素一湯，晚上就是面條和餃子類的面食和一點花生米、兩瓣大蒜。就是這么一個儉樸的百歲老人，卻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積蓄100萬元，捐給華東師大中文系，資助貧困學生，這是何等的高風亮節！

　　徐先生的床頭掛著“道德文章”幾個大字，他說，道德文章，先道德后文章，道德高者才能寫出道德文章。6卷本《徐中玉文集》已于今年7月由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德高望重的百歲教授徐中玉先生的道德文章，將永遠鼓舞、激勵后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