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覺得,不僅僅是智能手機,也包括互聯網都在日益成為“深思”之敵。當享受信息技術到來的便利時,幾乎很難避免它對專注思考的干擾和破壞——在互聯網節省查閱文獻時間的同時,往往會耗費數倍于節省下來的時間去瀏覽各種不相干的看似有趣實則無聊的信息。
凡假期前后,年輕人多求我推薦值得讀的書,我亦多推辭。主要的理由是文字泛濫,注意力迅速成為最稀缺的資源。所以,推薦可讀的文字,首先就要量身定制,為每一個人推薦值得關注的文字,我很難辦到。如果值得關注的文字太多,也就是文字之間形成關于注意力資源的激烈競爭。
我們知道,凡競爭激烈,必導致資源配置的理性化,越競爭激烈,越理性。其實,這就是經濟學理性的推演過程。網上的文字競爭最激烈,于是網上文字的風格漸趨偏激,猶如廣告,為吸引注意力,盡管偏激絕非吸引注意力的長期有效方法。網文,寫多了其實就是“標題黨”,只剩下標題了,也就只好偏激。技術進步,視頻比文字更吸引注意力(長期而言未必),于是對帶寬有進一步要求,4G之類的?梢韵胂,類似谷歌眼鏡這樣的全媒體將比現在已有的信息媒介更吸引注意力。關鍵問題沒有解決:誰?需要什么樣的內容?由什么樣的人提供?大數據其實是一種忽悠,以往就有的數據技術,現在被炒熱而已。我的移動硬盤不斷更新,如今,經過一周的折騰(從幾十塊移動硬盤里刪除重復的文檔),終于可以攜帶3T的移動硬盤旅行了,一塊1T的,都是學術文獻(十幾萬篇),一塊2T的,主要是課程教材(工具書、音頻、視頻)。我瀏覽這1T的文檔,得到的結論是:假如你要坑害一位年輕人,只要將這塊移動硬盤給他。
每一位年輕人,想要求解自己的問題,不是問什么人讀什么書,而是捫心自問到底要什么。這就讓我想到年輕時讀過的一本蘇聯當代小說“你到底要什么”?墒,中國現在的年輕人,很難想象自己到底要什么,對未來缺乏想象力。換句話說,注意力的稀缺性,與我們關于未來的想象力相比,還不是最稀缺的。
如果閱讀與未來想象完全無關,你讀的是什么?
這不由讓我提及這幾天的微信體驗。我鏈接的微信朋友,可能有一個數量上限,例如35人,當鏈接超過這一上限時,我用于閱讀的時間就迅速下降。以致,我決定關閉我的微信。在微信里閱讀的時候,我常收藏值得讀的文字。不過,微信的收藏并非全文保存,是云存儲,讀的時候需要聯網。而聯網在目前的中國,很不可靠。微信的誘惑在于我能夠隨時看到朋友們都在做什么,如果他們喜歡用微信發布照片、音頻和文字的話。但是這些信息真有什么意義嗎?例如,我見到一位同事登山發布的消息,她登的那座峰,想必與珠峰可以相比,這真令人欽佩,文靜的女生,很了不起。然后呢?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不需要勵志,我不知道,知道了朋友登頂成功可以怎樣改變我的生活。
我的一個朋友也有類似感受,他的來信,征得同意,我貼在這里:
這幾年我感到很悲哀的一件事,就是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沉溺在微信微博這樣的互聯網產品中。由于裝在手機里,所以24小時不離身,由于基于社交網絡,所以幾乎無法抗拒加入,也不可能完全擺脫離開。最終的結果是,人們像圈養的雞鴨一樣被進行信息的填食,慢慢喪失了自己思考和選擇的能力。手機和電腦仿佛變成了一個精神控制的機器,人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很長時間來,我一直都在努力對抗著這種來自網絡的精神入侵。我越來越覺得,不僅僅是智能手機,也包括互聯網都在日益成為“深思”之敵。當享受信息技術到來的便利時,幾乎很難避免它對專注思考的干擾和破壞——在互聯網節省查閱文獻時間的同時,往往會耗費數倍于節省下來的時間去瀏覽各種不相干的看似有趣實則無聊的信息。
或許,在未來條件允許的時候,我會拔掉電腦的網線,回到上世紀80年代的生活方式中去。
(作者汪丁丁,為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