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憂慮(熊元義)

　　新年前夕，女兒收到湖北的姑媽從遙遠的農村托運來的布鞋和新鮮蔬菜、糍粑、元宵粉、蓮子，不是欣喜和感動，而是沒有當一回事。的確，女兒的姑媽送來的這些自產的東西雖然不是特別貴重的物品，但卻是她們辛勤勞動的結晶，這些蔬菜是她們親自種出來的，這些糍粑、元宵粉是她們親自做出來的，這都凝聚了她們的一片心意。如果女兒不能珍惜姑媽的這些勞動成果，不能感受這些勞動成果所飽含的一片心意，那么，她就不可能從內心里感激她們尊重她們。這種教育是很難的。女兒現在一個月的花銷甚至超過女兒姑媽在農村一年的生活費用。這種巨大的生活差別已阻隔了女兒對她姑媽的贈予的欣喜和感動。即使女兒姑媽一點小小的心意，也可能是她們幾個月的生活費用。這是女兒很難深切感受的。何況，這些飽含著女兒姑媽心意的勞動成果不是金錢所能完全衡量的。

　　女兒對姑媽勞動成果的不珍惜，不僅是對農民的勞動成果缺乏深切體驗，而且將對“粒粒皆辛苦”這類文藝作品難以完全感受。女兒這一代人在充分享受一種生活時將喪失對另一種生活的感受。這無疑是女兒人生很難彌補的缺憾。雖然女兒自有女兒的生活世界，但父母卻不應完全順其自然，而應盡量彌補她生活的欠缺。有些生活體驗是不可或缺的，不是書本或想象能夠彌補的。那些書本或想象彌補的生活與女兒總是隔膜的，至少在女兒心中很難激起情感波瀾。

　　女兒非常聰明，在不會說話之前，就認識幾百個字，能夠準確地在一堆字卡中找出父母所說的字卡。三歲左右就認識近千字，不但能夠將幾十個國家的國旗準確地插在地圖上和記住這些國家的首都名稱，而且能夠完整地閱讀一本少兒圖書。但是，女兒對她讀過的圖書有時卻不甚愛惜。女兒喜歡撕書，也許在她這個年齡，還不知道圖書的珍貴，不知道圖書是別人辛勤勞動的成果，不知道購買圖書的父母的付出。父親是體驗過精神饑荒的滋味的，而女兒生活在一個條件比較優裕的環境里，難以感受精神饑荒，無法珍愛圖書。在父母既不情愿也不可能強行改變女兒的成長環境的情形下，父母如何教育女兒珍惜一些勞動成果呢？如何教育女兒感受這些勞動成果來之不易？如何教育女兒從這些勞動成果中體會方方面面的辛勤勞動從而尊重那些辛勤勞動的人？

　　女兒天生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而她的表姐、表兄則都是湖北農村人。這種鴻溝并不因近親關系而拉近，反而因這種近親關系而格外隔膜。他們都將強烈地感受到人與人的不同，很難平等地來往。隨著歲月的增長，一些將他們分隔開來的有形或無形的圍墻還會不斷增加。父母這輩還能維持這種近親關系，而在女兒身上就很難維持了。這是父母最不愿意看到的。

　　中國當代教育是一種教人成功的教育。這無疑是中國當代社會飛速發展的基礎。的確，女兒成才和出人頭地，不僅可以光宗耀祖，而且是女兒自我價值的最大實現，對社會的貢獻也大些。然而，中國當代教育卻不能缺失包容和尊重失敗的教育。這種包容和尊重失敗的教育不僅有助于社會和諧發展，而且有助于人更勇敢更坦然地面對生活的挑戰，而不至于在未來的拼搏中患得患失。令人憂慮的是，中國當代社會在女兒的周圍灌輸的大多是農民就是農民，他們只能是農民。這種歧視無處不在。即使女兒和她血緣較近的表哥表姐，也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等級。不可否認，農民的缺陷是很多的，不少文藝作品對此都有尖銳的譏諷。同樣不可否認，農民也有不少令人敬佩之處。如果社會包括文藝作品始終只提一個方面而忽視另一個方面，就會在社會上造成偏見甚至歧視。中國當代不少思想家是抵制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有意無意地推行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他們自覺不自覺地以成敗論英雄，并促成了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時代風尚。在這個社會達爾文主義盛行的時代，那些成功人士占盡風頭，而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除了落寞悲泣以外，有時甚至不能有效地捍衛自己的尊嚴。

　　在中國當代社會，父母都是鼓勵女兒奮發上進并幫助她得到更好的成長機會的。在女兒教育上，父母是很難悖逆這種時代潮流的。但是，女兒在這種殘酷競爭中勝出后，如何面對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呢？是繼續尊重這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還是輕視他們？是繼續和這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平等相處，還是傲視他們？這恐怕是她今后不能回避的。中國當代社會在承認人與人的差距的同時既要錦上添花，也要雪中送炭，不僅應切實地幫助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而且應促進互相尊重的社會氛圍的形成。這就是說，中國當代社會在重視教人成功的教育的同時，也不能忽視寬容失敗的教育。只有這兩種教育都成功了，才是真正完整的教育。否則，中國當代教育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殘缺的。

　　正如在溫室中長大的花兒，難以承受暴風驟雨的打擊，女兒如果沒有在失敗和挫折中摔打，就很難從內心里體會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的痛苦煎熬，因而不可能從內心里尊重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這種寬容失敗的教育不僅可以幫助她懂得尊重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而且可以幫助女兒在未來歲月中應對各種挫折和失敗。而女兒只有能夠尊重那些落后的甚至失敗的人，才能在未來歲月中從容應對各種挫折和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