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初,我和彭程、伍立楊、劉江濱、姜微等諸兄致力于“新書話”寫作,彭程主編了一套“綠介文叢”(河南的大象出版社),集中推出了“新書話”的寫作成果,我的一本《書卷的靈光》添列其中。在報社里與彭程慶祝,他告訴我,光明日報社辦了一張有關讀書的大報,叫《中華讀書報》。他即刻帶我去見一個人,就是編“家園”版的王小琪。
王小琪雍容大方,有很溫和的笑容。她說,我讀過你許多東西,文字典雅、感性,很講究,歡迎你給讀書報寫稿。文人喜被“飄揚”,她的態度便讓我很受用,急切地說,一定,一定。因為住在郊區,與文場前沿相疏離,即便是報紙已辦了有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便讓她聚斂了許多當期和過期的報紙,裝了滿滿一提袋,像鄉下老農意外地撿到了珍稀物件,興奮地拎回家里。
放到書桌上展讀,心魂一下子就被攫住——報紙的內容編排像一座滿載書香的大觀園,人一走進,就流連忘返,終至迷失。其中有一處景觀,最令人駐足,即是現在已成為品牌版面的“家園”。上邊的文字,都是讀書人的感悟與情懷,均娓娓道來,傳遞著因讀書而涵養的溫潤靜氣,以及書香對精神提升的透徹體驗,像書林游過之后,在那里小憩,三五個素心人在那里會心地交談、切磋、商量,既關乎自己的內心世界,也關乎著世道人心。這是真正的讀書種子所呈現的自足樣相,是錢鍾書所擊賞的境界。
一提袋報紙讀畢,已東方既白,小城雖無雄雞,但也有曉霧被啼破的感覺。整個人也像被壯大了,雖居矮檐,也似雄踞于天地之間。
從此就不斷地給王小琪投稿,好像不躋身于那個“家園”,讀書人的身份就殊可疑。也因為能登“家園”的大雅之堂,“新書話”的寫作激情又澎湃起來,以至于放任寫來,篇幅也越來越長!陡璧抡勗掍洝纷x過之后,一篇書話居然寫了6000余字。但投去之后,久不見音訊,以為難以采用,被廢了。正尋思另投,卻看到了“家園”版刊出了一篇《作家的幸福之一:默默無聞的勞動》,署名凸凹。因為我沒寫過這樣的題目,便吃了一驚,驚余細讀,系我那篇長文的第一節。不久接到樣報,還有一封附信,乃一叫“舒晉瑜”者寫來,信中說,小琪升遷了,由我來接編“家園”,走前把您的大作移交給我,囑我要認真處理。您的文章真是精彩,不過有些長,我私自做主在《作家的幸!房傤}下,分三次刊載,祈您見諒,并希望您一如既往地支持“家園”。
讀了來信,我十分感動,感到讀書報的編者真是有秉承、有品格的一群人,他們以書香為貴、以作者為尊、以事業為上,有文化擔當,并與讀書人結伴而行。
這之后,我懷著敬意為讀書報寫稿,絲毫不敢懈怠。也視讀書報的編者為知己、為朋友、為家人,體恤他們的甘苦,也領會他們的用意。時至今日,我在“家園”的徜徉,已近20年,發表的文字有數十篇的規模,若編輯成冊,也是很厚的卷帙,有時我想,如果讀書報像《文匯報》一樣推出“讀書文叢”,可以是很堂皇的一本。這些文章放在一起,可以見證我的讀書歷程,堪可成為我的“閱讀史”,或“精神史”。豈止是我,幾乎是讀書報的所有作者,都可以作如是觀。所以,一張《中華讀書報》的出版史,其實就是這個民族的閱讀史,它給時代留下了鮮活的記錄,有脈絡、索引、編年、文獻之功。
讀書報真是成就人。由于我在“家園”上的經年書寫,我的“新書話”文字,在讀書界、在文壇,有了“符號”影響。辦讀書版的報紙,都向我約稿,好像我已經是一個有權威地位的作者。雖然我居鄉下,學養單薄,但,即便是一些文壇的嗜宿和大佬,也把我視為腹笥充盈的的“學者”。譬如學院派學者孫郁,就說我“多有辟見”,譬如《北京文學》社長楊曉升,就把我看作“方家”,譬如書評家解璽璋就認為我把“學識、體驗和思考”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文字有復合品質。雖不敢承領,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即便是不脫凡塵,也覺得自己身上有了清逸之氣,大可以免俗。
還有,讀書報架設的精神津梁,使讀書人和知識者相互走進,有了心靈上的深度溝通,堅定了“聲音是有重量的”的信念,能夠共同抵御物質對精神的遮蔽,毫不遲疑地信任書的“拯救”功能。譬如著名的魯迅研究家張夢陽,雖是前輩,是大家,卻也尊我、愛我,甚至毫不保留地給我以敬意。我每有文字發表,他都打來電話、或發來短信,熱情洋溢地表達寶愛之情。他說,我是好文章至上主義者,一讀到你的文字,我就激動,就有心比天大的感覺。他的態度,讓我情不禁地去拜訪他,與他一起激動。他竟然把發表我文章的讀書報集中收藏在專門的檔案盒里,且篇篇都有朱筆做下的眉批,眉批文字,密密麻麻,字數、規模甚至超過了正文。有一處,甚至寫道:“此種精到、深刻的論述,乃雅齋里的學者、廳堂上的教授所不能為!痹跁氖澜缋,他忘記了年齡、忘記了身份、忘記了功利,有的只是率性的赤子之心。我們圍繞讀書報,縱情放言,其樂融融,興奮之余,都感到,讀書報是讀書人的圓夢之器,是辦在我等的心坎上的。問他這么大年紀,為什么還敢寫大部頭的《苦魂》三部曲,他說,有讀書報的陪伴,我精神富有,會一直寫到死。
有人說,讀書報是小眾讀物,是學者、雅士、城市文學者的案頭清供。其實這是不經之談。2006年,我去北京郊區的順義開一個文聯的會議,順便看望農民作家王克臣。冒昧進了他的家門,發現他正蹲在地上,手拿一個大號放大鏡,正在低頭讀報。一看報頭,正是《中華讀書報》。我吃了一驚,說,怎么王老,您也看讀書報?他站起身來,說,小伙子,你以為我老漢就土、就落伍?真是隔著門縫看人!要知道,讀書報是讀書人的精神高地,它是一種標桿,我得時時用它衡量,惡補自己的短處。王克臣是第一代農村作者,別的人都已經銷聲匿跡了,他還是新作不斷,而且鄉土文字里也有不小的文化含量,從這里我找到了答案。在他的農家小院里,不僅有瓜棚豆架和看門的大花狗,而且還有紅報頭的《中華讀書報》。用他的話說,我雖然寫不出能登上它的版面的文字,但我心中向往,接受它的濡染。
由著王克臣的話,我不禁問自己,為什么讀書人愿意接受讀書報的“濡染”?梳理自己的切身感受,我認為主要是緣于它及時到位的文化觀察、公正嚴謹的話語立場、自由生動的文體風格,總之,它以讀書人為本,處處體現對讀書人的體貼與照拂。譬如它的書訊,不僅有對書人書事的及時報道,而且還提煉出鮮明的觀點;譬如它的文化敘事,不僅有歷史的事件呈現,而且還有深刻的來路分析;譬如它的人物訪談,不僅有個性的私人言說,而且也有細致的文本分析;譬如它文壇的世界瞭望,不僅有他國的文學現象,而且還有本國的對照比較;譬如它的公案鉤沉,不僅有一方的咄咄敘述,而且也有另一方的娓娓補充;譬如它的新書評介,不僅有理性的批評內涵,而且也有美文一般的動人筆法……種種文章,毫不八股,更不裝腔作勢,一切都來得親切自然、生動活潑。這逼近了“書香”的本質,即時間深處的心靈“浸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