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重瞳,就是一個眼睛里有兩個瞳孔。這是一個直觀的解釋。早在上古神話里記載就有重瞳的人。重瞳的人,能夠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也就是說,他們對某些即將發生的事件有預見性、洞見性。
接觸老九,接觸老九的小說,讓人們感覺到他是一個極富個性的重瞳世界的藝術構建者。老九那一系列《連環劫》(老九小說集《連環劫》作家出版社出版2014年5月)《對象》《白老鼠》《永遠的迷宮》《心靈是一個孤獨者》等風格迥異的作品,宛若一座座重瞳世界中各自獨立而又互相牽連著的水晶迷宮。有人說,形式即思想,結構即內容。我們在《連環劫》的復調和交叉敘述的語境里,感覺到作家老九隱藏在其后的身影。這種若即若離的抒寫,總是不動聲色,而且撲朔迷離,甚至于高潮的鋪張和宣泄時,急轉直下,跌入陰冷的冰窖。而在《對象》中,作家自己站了出來,沖向了前沿,把這個愛情故事,攪得風生水起,色彩斑斕,進而一片狼藉。老九,就喜歡這種審丑寫作,他不按常規出牌,總是劍走偏鋒,用他那重瞳的眼睛,觀察人物和世界。
在老九的眼睛里,似乎就具有某種重瞳的功能。這就是他在筆下不斷地通過每一個人物的心靈剖白,去還原張弓子、罐橛在井下雙雙“意外死亡”的真相。由此,通過某種古人重瞳的復合功能,在其神采飛揚的筆下,力求還原某個黑澤明在《羅生門》里展現的復調故事。潘多拉魔盒一經打開,各色人等就同時粉墨登場了。張弓子與罐橛之死,讓復興煤礦的社會關系網一下子浮出水面,老丁、老叫驢、老九、白大勤、冷雅馨、張川子、烈霞、趙乍榮、勞娜等等,在這場“連環劫”中形成了“各自為陣”而又“眾語喧嘩”的局面。每個人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世界,而每個人的還原和解讀都是某種重合,又有所不同。羅生門般的真相解讀,已經不具有惟一性,而有了個體的體認,不同個體的主觀視角,使得真相的碎片在文本中不斷地拼接著,出現更多的答案。尋找答案,有時會讓人們很無奈。重瞳世界中的水晶迷宮,一旦陷入其中,就會永遠迷失,而沒有了終極。生命沒有終極,所謂終極就是死亡。個體的生命不期然地降臨到人世間。每一個人來到世界上,他的父母似乎并未征得他自身的同意。所以,生命的荒誕性或許正在于這一點。老九在《連環劫》里所告訴我們的,可以說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因為,任何語言都無法予以對我們詭異復雜困境進行準確的描述。
我們在老九的《對象》第一節里,讀到這樣的句子:“在我想搞對象,該搞對象,要搞對象的那段時間,我發現自己是很臭的!边@里的“很臭”,不僅僅是“我”外在物化的礦工形體,更是源于內心深處的自卑,也為整部小說定下了自我審判的調子,老九毫不留情地撕裂了自己。于是,接下來對著鏡子擠青春痘,“那些不該來卻要擠著來的青春痘們,使得我的相貌看起來應該更加丑陋!边@些敘述,完全契合了老九早年青春期的情緒,有了一點“殘酷青春”的調侃味道。作家筆下的復興煤礦及其洗煤廠,讓“我”的特立獨行顯得更加怪異。這既不同于當年徐星《無主題變奏》里的“我”,又不同于王朔的《橡皮人》《頑主》里的主人公,因為不同的環境背景和地域性,讓不同的人物有了更多的性格重合之外更多的個性和延展性!秾ο蟆吩谙蛭覀冋故臼裁?我們很難界定它、概括它、歸類它,但它的詩意、氣氛、情緒、焦慮、孤獨、個性卻無時不在,并氤氳著、包圍著,甚至擁抱著我們,揮之不去,驅散不開。
你會發現老九《對象》里的“我”,是《連環劫》里“老九”的延伸,甚至于有了更多豐富性和飽滿度。這是因為,作家老九與自己筆下的“老九”,與《對象》里的“我”,有了更多勾連性、貫通性,如同面對不同方向設置的鏡子,讓我們看到多個不同的老九——此老九,似乎并非彼老九,但又確有某種極為巧妙的暗合和呼應。據《圣經》里說,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塵土造出了一個人。先往他的鼻孔里吹了一口氣,有了靈。于是,人就活了,能說話,能行走。上帝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亞當。上帝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了一個女人。其實,作家在塑造自己筆下的人物時,或如上帝造人。老九的抒寫自如,正是因為其腳下這塊堅實的土地,如同?思{、馬爾克斯、喬伊斯等前輩作家們挖掘的那口生活的深井。老九的深井,就是他幾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和工作的復興煤礦。我們讀老九這部最新的中篇小說《對象》,不難發現這是一個異于常規的文本。每篇小說各自成篇,但又互相牽連,每篇既是個體,個體又組成整體,一如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
在老九《對象》第三節里,介紹礦區,從大的方面分為三種,比如露天礦、平硐礦和井深礦等。尤其,對“倉下”的描寫,讓人想起了卡夫卡的《地洞》。不過,卡夫卡的《地洞》充滿了天才的奇麗想象,對現實世界的象征,讓讀者感受到某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壓抑。而這個“倉下”,卻是來自老九真實的生活經歷,來自他那真切的生命體驗。在他的抒寫中,“我”與老鼠、壁虎、蜈蚣、潮蟲等成為了好朋友。開頭大量的鋪墊都是為了“我”心目中女神烈霞的出現。在第五節里,她讓“我”立馬“就呆傻了,就懵懂了,就崩潰了。她剎那間揪走了我的心,扎根在我的眼睛里,全世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边@樣強烈的感受,也只有在屠格涅夫的《初戀》里見到過,但又有老九獨特的發現。先對烈霞山口百惠的頭型,以及衣著打扮簡單地勾勒,突出了潔凈、安靜、沉靜的特點。隨后,“秋天的陽光穿過墻壁,籠罩了我;秋風從門口闖進來,撫慰了我;小樓的水泥地板,托舉了我;我的身心飄了起來,熱血直沖頭頂,想沖動地對世界呼喊!边@段文字,讓人感同身受,不由得不想起老九這個具有剛烈性格的礦工漢子,還有極為敏銳細膩的柔腸俠骨。老九在《對象》里對愛情的描寫是具象的,但他在小說里所具有的重瞳特點,使得小說視點在不斷拉近人物內心世界的同時,又不斷地拉開,展現了更多相關人物的命運。
我們知道,一個真實而又感人的愛情故事,記錄的是當事人真實強烈的內心感受。既奇妙而又懊惱的內心感受,富有更多的戲劇性,因而有了激動,也有了感傷;有了甜蜜,也有了無奈;有了留戀,也有了惆悵。老九通過“我”的敘述,開啟記憶,重溫愛情的奇妙與懊惱。愛情是奇妙而又瘋狂的。任何有過情感經驗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種如癡如醉的曼妙。她總是突然降臨的,總是當事人還沒有作好準備的時候,突然降臨,就像她降臨到“我”身上一樣。其實,“文學”不僅僅局限于技術或者文體層面。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詩歌、戲劇,都是通過語言符號、形式要素、經驗表達之間的復雜關系,呈現出來的時代的精神氣質和心靈演變。小說文本的完成,其重要任務就是要呈現純形式的藝術路徑,又要呈現出人物形象內在精神的演化過程。老九《對象》里有了這種強化,宛若神來之筆。其中,通過愛情心理的抒寫,通過諸多人物形象和特定環境下的人物關系,力求讓小說文本充滿更多指向和可能。
老九《連環劫》與《對象》里的“我”,又有了不同!哆B環劫》明顯是《對象》的某種反證。當年還在為找對象發愁的“我”,在《連環劫》里已經有了“怕的幸!钡牧硪环惺!拔摇痹谧呦虺墒斓耐瑫r,也有了早年不曾有的“幸!睙o奈。文中記錄的相當真實,對大量生活積累處理得簡潔而精煉,情境的描寫又暗合了主人公的心境。這里的“我”,以及與篇中出現的“老九”或者“我”,肯定都是作家老九的精神縮影,但又有某種小說視角不同的變異。變異是因為重瞳的效果,也可能不是,還有某種距離感,焦點,甚或時間和情境不同,所導致的多樣性效果。即便是屠格涅夫,即便是卡夫卡,他們筆下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地有著作家自己的影子。這樣的影子,在老九《對象》里達到了一個精神的高點。
2010年諾獎得主略薩曾說:“我喜歡文學,我認為這可能是我一輩子的宿命!逼鋵,在老九身上也有這樣的深深胎記。血液流淌在他的身體里,熱騰著的依然是癡迷文學的夢想。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春日,他會走在礦區,走在生活的泥土上,伸開兩只短粗手指的大掌,露出真切的笑容。而在《連環劫》里死去的張弓子,則在《對象》里向“我”傳授著人生經驗,娓娓道來。這就是重瞳視角和復調藝術的繁復性,在老九文本中不斷地“跨界”和“越位”。
老九,因其排行老九而得名。真名楊佑田。從他的小說文本里,讀出了諸多來自厚重現實生活的人生況味。顯微鏡與望遠鏡,打開了宏觀和微觀兩個世界的大門,從而大大擴展了人們的視野。老九試圖在小說文本里通過自己獨特的抒寫和詮釋,達到顯微鏡和望遠鏡的效果!拔覀儭焙汀拔摇笔且粋大小不一的同心圓,有重合,又有“共同體想象”與“個體的體認”之間的不同。任何一個當代作家都是對過往文學經典之上完成的,因為有了某種新的添加和改變,也試圖與大師們進行著對話。無論是《連環劫》,還是《對象》,都在敘述語言和敘述結構上與地地道道的傳統路徑有了主動的革新。這種革新,應該是作家對更多寫作可能性的一種頗有價值的嘗試和探尋。
中國文學寫作的更多可能性,解決中國文學的民族化與現代化的問題,是五四以來現代文學創作發生期前后就遇到的重大課題。魯迅、沈從文、張愛玲、蕭紅,乃至到當代作家莫言的《檀香刑》《生死疲勞》《豐乳肥臀》等新世紀以來的諸多代表作家及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種思索和嘗試的努力。而老九的《心靈是一個孤獨者——致卡夫卡》,就是一篇向大師致敬的小說!耙恢粴g樂的獵狗正追趕著一只活潑的白兔,不管白兔跑向何方,也始終擺脫不了獵狗的追逐和吞噬!边@樣一個畫面,頓然讓人想起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有了一種“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栋桌鲜蟆防镄∈^這個人物,具有某種讓人深思的內涵。而《永遠的迷宮》里的李貴,則是某種寓言和警示。主人公李貴的一言一行,無不體現了作家隱其背后的審視和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