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路上的書寫(王元中)

　　2004年對于王若冰而言，應該是極富轉折意味的一年，轉折的標志即在于他“在路上”，或者行走的書寫。從這一年起，王若冰的文學寫作出現了迥異于先前的大格局：首先，他對于文體的選擇發生了變化，弱化以個人內在情感生活為表現對象的詩歌抒情，開始追求一種能夠將自然、文化和個人精神融為一體的文化散文書寫；其次，他有意識地從個人生活的狹小圈子走出去，立志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更為廣大的陜甘大地，尋找自己在浮躁時代的內心支撐，重溯一個民族精神文化的源頭。邊走邊寫，從《走進大秦嶺》開始，經《尋找大秦帝國》，直到這一次的《渭河傳》，他一路而來的自由、執著而又略帶風塵仆仆的寫作，也便在極為堅實的基礎上，開始具體坐實他從詩集《巨大的冬天》就意欲建構的一個山里孩子心存的“巨大”之夢。

　　先是一座父親山的情感勾勒，而后是一個帝國童年的文化尋找，這次又是一條母親河的精神交流，從自己腳下的土地出發，王若冰耗費十數年所完成的這些貼近于地域對象本體卻又蘊含了為一個民族尋找文化源頭和精神資源的這些深具形而上追求的文字，不僅確證了梭羅所言的“每一個人腳下的那塊土地就是最好的一塊土地”的生活原則，而且也從更大的民族精神文化地理版圖上，重新坐標了秦嶺山脈并以此為中心的陜甘大地在中國文化文明發生和傳承過程中的作用和位置。

　　在《渭河傳》的書寫中，王若冰選擇了一種從頭說起，融觀察、考辨和想象復原于一體，不僅注意縈回沉思，而且又能順隨河水流淌的自然行程，使其言說呈現出既搖曳多姿又娓娓道來的話語特征。閱讀《渭河傳》，我們從中首先可以看到的是一條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河水的前世今生。曾經的白浪滔滔和后來逐漸的形單影瘦，以及如今的種種恢復、保護。源頭謎一般的存在困惑，學者由此而致的紛亂不已的爭論訴訟；經過的千溝萬壑，不斷地改道和種種的滄桑變遷；最后尋得正途，并入黃河，以一種更為雄健的腳步奔向遙遠的大海。在這一層面的書寫中，王若冰的寫作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有他通過細致地觀察和大量的文獻辨析所圖繪出的渭河當下的生存狀態和歷史形貌，而且更有他通過種種的實地感知和現場體驗所領悟到的一條河流與人一般的真切的生命形態——它曾經的壯健，它后來的枯萎，它的夢想，它的疼痛，它的憂慮，它的焦渴，它的滄桑，它的青春叛逆，它的終于平緩從容……

　　渭河從甘肅中部渭源鳥鼠山開始，一路經天水穿秦嶺和關山，一頭撲向關中平原，在陜西潼關匯入黃河，在容納了無數河流溪水之時，古老的渭河也同時見證了中華文明發生和發展的燦爛歷史：從《禹貢》有關鳥鼠山的傳說到天水秦安大地灣八千年文明遺跡的考古發現，到伏羲、女媧、神農、炎帝和黃帝等各種各樣的神話傳說，到天水——關中遍地都是周秦漢唐文化表現，順沿王若冰文字一路的指引，我們不僅可以頓悟，“對以黃河為中心的北方文明來說，渭河流域才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明白一條渭河一路的千轉百回，其實就像是一條葡萄藤的騰挪躲閃，目的就是為了孕育和懸掛更多文化和文明的果實，包容，堅韌，創造，九死而不悔，遇挫而愈進。閱讀《渭河傳》，我們可以清楚，這是一條河的經驗，這也是一個民族所創造的古老而又偉大的智慧。

　　從王若冰的文字中還可以看到，無論是大秦嶺、大秦帝國，還是渭河，在寫作的本質意義上，說到底它們不過是作者本人用以表達自己的載體，緣此，一部《渭河傳》，也可以看成是王若冰借助于一條河的描述而為自己所勾勒的一種精神圖像：渭河曾經的波浪滔天，無疑是他青春少年之時充滿想象和好奇的內心表征，心理學研究的成果清楚顯示，一個人所看到的，其實只能是他所能看到的。為此，一切言說的對象本質上都是言說者本人的一面鏡子。王若冰說：“2004年的秦嶺之行，讓我真正體會到了自己被俗世煙塵熏染的感覺能力日漸喪失，感知度一天天變得麻木遲鈍的心靈，一旦在美麗迷人的大自然深情呼喚下上路，愈走彌新的自然景觀、俯拾皆是的歷史背影、絢麗多姿的民風民情，不僅隨時可以喚回我恰似懵懂少年般天真而遼闊的想象，激發我日漸沉默的靈魂，而且可以讓精神、情感、肉體在與大自然平等交流，相互融合，以及一天接著一天，只有開始，沒有終點的奔走中獲得一種天開地闊、扶搖直上的奇妙感覺……那種‘在路上’的感覺，不僅可以讓我的精神時時刻刻處于向前和向上的狀態，而且可以讓內心變得遼闊而透明，單純而接近人本身�！彼�的話即是上述寫作規律的又一次個人確證。

　　為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因為實際所拓展的開闊的寫作天地，加之這種以大地為紙、雙腳為筆的“行走式寫作”對于個人精神建構和心理調整所具有的積極意義和功效，在品嘗到了命運由此而賜予的一次又一次寫作的甜頭之后，王若冰如下的表白應該是可以相信也可以期待的：“在完成以一座山、一個民族和一條河流對茫茫秦嶺歷史精神的文化架構后，我還要再度返身秦嶺，從遍布秦嶺深處的古老村鎮、古道石刻、古老傳奇、迷人風俗中，繼續觸摸、感知、感受古老身后的傳統文化賦予茫茫秦嶺的迷人風采、醉人神韻，為山川大地立傳，為一個古老神奇民族的過去和將來留下一絲日顯珍貴的精神呼吸。而且這種奔走和深入，在我此生不會停息，也沒有盡頭�！�

　　(《渭河傳》，王若冰著，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