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幅明先生是我尊敬的長者,我對他的尊敬起初緣于父輩的情誼,他由于長期擔任編輯、主編、社長,便經常在各種與文學有關的場所能夠與之相見,卻從未深談,倒應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語,而讀了這部約我作序的“大部頭”之后,我對他的尊敬更深一層,好像是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長談,孤陋寡聞的我,剛剛從他自己的書中得知他的書屋之名,敢用“天堂”二字,是我難以想象的,但又在意料之中,想想,一個愛書嗜書如命的人,每天從編書做書的場所回來,到了家中仍輾轉于兩間書屋萬卷書冊之間,開始讀書著書,這種日子,對于愛讀書的人,不是天堂又是什么呢?
這個世上,因有太多的選擇,所以即便是選擇了的人,其心也會有太多的分裂,比如,做書的人,不一定愛書,愛書的人,不一定愛讀書,而愛讀書的人,不一定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也許我說得有點曲折,但深想一想,是這么回事。這個世上,真正的讀書人是不多的,我指的是將書作為個人生命一生伴侶的人,是將書作為真誠對話的朋友的人,是將書看作是精神成長的導師的人,而同時,又是將書看作教一己辨善惡黑白而成為一個有愛憎心的人。這個讀書人,可遇而不可求。正如書之問世,難道它不渴求一個真正知曉它全部精髓的知音?人說,書,亦師亦友。書也是人,書之于人,當然同理同心。
王幅明先生之讀史,當然有對于司馬遷的尊崇,他的《〈史記〉:前無古人,后喚來者》可以自證;而我更感念于他讀史的方法,以《千年春蠶絲未盡》為例,他寫李商隱,是以一個21世紀的讀書人的身份,走進以李商隱墓園為中心開辟的紀念公園,他追溯李商隱之從河南沁陽遷至鄭州滎陽的經歷,試圖于詩文中求跡一位詩人的心律,而接續中原先賢文化的血脈。其中,作為中原后人,王幅明先生對李商隱的解讀也是獨特的,他說,“過去的歷史學家和李詩評論家中,有不少人認為李商隱是牛黨或是李黨。其實,李商隱決無意參加任何一黨。他是一個具有嶙峋風骨、從來不肯屈身辱志的人,因此他不屑于攀附任何政治集團。也正因為他能超越于黨爭之外,所以他的政治態度比較公正,政治詩的觀點也確乎超出于集團私利之爭。他比較能放眼四顧、為日薄西山的唐帝國而憂愁,為長安西郊農村的‘十室無一存’而憤切”。這種觀點,一方面源于王幅明先生對于李商隱才華的深愛,同時也源于對于一位歷史中人的認真求證而不人云亦云的態度。這種態度亦表現在對于詩人的《錦瑟》詩之解讀:“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弊运沃两,情詩說,詠瑟說,悼亡說,自傷說,詩序說,陳情令狐說,情場懺悔說,黨爭寄托說,無可解說,內心體驗同構說,言說紛繁,各有其理。連王漁洋也曾感嘆:“一篇錦瑟解人難!”作為李商隱絕筆詩之一,作為義山詩的壓卷之作,王幅明先生采取的是嚴謹的言說態度,他不給出一己一定的解釋,不給出解釋正是由于有多種解說的可能性,這是詩的豐富與多義造就的,同時也是對詩人一生遭際與情懷的深切敬重。
由于王幅明先生長期而深入地致力于中國散文詩的研究,其書中對于中國散文詩家或中國作家的重要散文詩作品都有專論,如對于魯迅《野草》,對于艾青、柯藍、郭風、耿林莽、李耕、許淇、彭燕郊、王爾碑等,不一一列舉。
在王幅明先生的編讀寫組成的生活里,這樣的“力薦”實例是很多的,譬如他任河南文藝出版社社長期間,便慧眼識英雄地出版了孫皓暉先生的力作 《大秦帝國》,這部作品之于中華文明的見地以及作為文學作品的文化貢獻,或可隨日月之增而漸漸呈現,而起初的“識英雄者”,則應為我們所牢記。作為《大秦帝國》的出版人,與之相關的評論他本人就寫有三篇之多,如《感受大秦之魂》等,悉數選入此書。他視這部大書的出版,為中國出版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究其原因,在于他對這部著作非同一般的認識,正如其文中所寫,“中國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文明統一體。這是大秦留給中華民族的最寶貴的精神遺產”。而孫皓暉寫秦,在這一點上兩位讀書人的共鳴與默契,值得研讀。王幅明還在文章里引用了國學大師錢穆的重要觀點:“秦人統一,此期間有極關重要者四事:一、為中國版圖之確定。二、為中國民族之摶成。三、為中國政治制度之創建。四、為中國學術思想之奠定!彼詾,此四事,牢牢構建了中國文明之根。那么,對于這部中華文明之根的尋探之作,出版者的熱情是可以想見的。因為它深深植根于讀書人的認知。2008年,河南文藝出版社取得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雙贏,獲省級及省級以上獎共計20余項,其中省五個一工程圖書獎13項,省優秀圖書獎5項,全國暢銷書獎3項,中國最美的書1項,版權輸出2項。這樣驕人的成績單并不是偶然的。王幅明先生的心思不在功名功利,所以他能做出讀書人本應做出的事,這些事,在他,也是本性而為,有著率真的取向,正如他的《天堂》一文中講:“騰格爾有一首頗為流行的歌,名為‘天堂’。那是蒙古族歌手對于幸福生活的憧憬。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天堂。你若問我,你的天堂是什么,不怕你笑話,奢望不高,只是一間寬暢的書房!
王幅明先生的《天堂》從幾個書箱開始,到書柜,再到書房,再到兩個書房,他的購書也從幾百冊至萬冊之多,這個讀書人,無論在柏林,還是臺灣,無論在都市還是小城,大小書店都留下了他讀書選書的身影。作為一位寫作者,我也經年流連于各個城市的書店,去年在冰島,跑到拉克斯內斯故居,我一口氣買了他的譯為英文的許多作品,揣著一包書,冒著蒙蒙秋雨走在四圍是山、人跡寂寥的雷克雅未克城郊,那時心里就像揣著一座暖暖的火山一樣。所以,我理解王幅明先生的心情。是呵,夫復何求,讀書人的答案,恰恰是最簡單的,但是為了這個“天堂”的造就,又有多少的讀書人編書人在用生命做著“最不簡單”的工作!王幅明先生已從社長職務卸任,他真正地回歸到了自己讀書的“天堂”,在其《出版人與讀書》一文中,他仍然念叨后來者,“作為出版人,夢寐以求的事情,莫過于一生出一部或多部,能夠被讀者爭相閱讀的,能夠幫助、提升、照亮他們的好書。這是出版人的天職和追求”。他也深知,“談何容易?可能一部有價值的書稿被你輕而易舉地一退了之;蛘,你與作者的見解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他不屑于讓你做他的責編。原因何在?你讀書太少,不知道此一領域的代表作有哪些。書稿有無價值和已經達到的高度,你沒有能力作出判斷”。所以,“要想完成在出版領域的文化擔當,讀書是無法逃避的基本功。出版人比任何人都更加需要讀書”。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而我在欣賞他的職責的同時,更為熱愛的是這樣的句子,“有人說,有一種人,讀書對他們像空氣一樣重要,而我們便是這種人中的一群”。
我想,這種空氣,是清新的,凜冽的,溫煦的,也是我們每天不可或缺的。與王幅明先生一樣,我慶幸,我屬于這個被稱為讀書人的群體中的一個。
(《天堂書屋隨筆》王幅明/著,大象出版社將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