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南翔最新的中短篇小說集《綠皮車》,靜靜咀嚼書中的九個篇章,腦海中便會旋即映現出屠格涅夫闖入赫爾岑《往事與隨想》的世界時,所記文字的巨大投影:《往事與隨想》 整個文本是“用淚和血寫成的;它熊熊燃燒,而且使別人燃燒起來”。
依我看,同樣“熊熊燃燒”著的,還有《綠皮車》。這種燃燒,其平臺是內心召喚和意識醒覺,觸媒則是良知和判斷。
當我心隨“綠皮車”,任意東西之際,眼前仿佛掠過了利特維諾夫(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煙》中主人公)所見情形:風朝飛馳的火車迎面吹來,車兩旁騰起團團黑煙,驟然間,另一種東西,在“單調、匆忙、乏味”的表象后面,清晰顯露———一切都只是煙和蒸汽,一切都似乎在不斷地變化,一幅圖景代替另一幅圖景,然而事實上,一切如故;風向一轉,一切都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就我的理解而言,南翔在這部集子里,總體繪寫的,也是幾類于此的變中的不變、不變中的突變:一種靜默形態之下的“燃燒”。借作集子名的短篇《綠皮車》,沁出了一種懷念與感傷———懷念的是逐漸遠去的從容與真情,感傷的是人性的轉向。盡管老式的“綠皮車”發出“一刻也不停歇的咣當咣當的巨響”,但它貼近舊時記憶,關聯底層人物,本身就是一種樸素的生活化、細節化表達,如,火車上“菜嫂支著頤,才在窗前小憩,雙手一拍道,作死,筐子里好腌臜”;如,在菜嫂對面,魚販子“用一只紙杯與水壺蓋子來回兌水,兌涼了,就一蓋子一蓋子地端給菜嫂解渴,滿目的溫馨”。這類描述所及,是變(情境不同)中的不變(聲氣相通),而緣此上升到作品意志,則是一種不變(文學理想)中的突變(現實撕裂)。
《抄家》的變,是不堪回首的空前浩劫,而不變的,則是人趨利避害的自主行為!胺郊荫x現在既是江心補漏,也是臨渴掘井,他要請一個自己的學生領頭來抄家!边@樣的變與不變,是對人格怎樣的一種戕害,又是對創口怎樣的一種舔舐?!小說以其夾著雨雪的文字,告訴閱讀者,戕害與舔舐會讓每一個人,以靈魂的寒冷為火種,瞬間燃起荒原烈焰。
《1978年發現的借條》,道的是“30余年前后兩張借條”殊途同歸的命運。它涉及的變與不變,是“應該頑韌的或不再頑韌,不該糾結的卻依然糾結”,通篇可見真相燃燒的灰燼。
環境的變與不變,來自《哭泣的白鸛》。但是,此類煌煌架構,又哪里只剩環境的變與不變?這個極優秀的中篇,打開的是難料未來的族群的另一扇門,其內正是嗶剝燃燒的淚。而被淚連帶點著的,還有另兩個篇目:《來自伊尼的告白》和《消失的養蜂人》。
“海水藍得像嬰兒的眼珠”,是《來自伊尼的告白》 這個短篇中,令人醉倒的句子。故事與蝠鲼有關。小說中,未變的是依然湛藍的海水,不過,隨著“我”———最后一條蝠鲼,被人類用網狀物捕獲,并被制作成“一條完全沒有生命征象的標本”,一切都變得迷離凄美、若真若幻,大海的每一朵浪花,甚至,大地上的每一條江河,都開始燃燒。
《男人的帕米爾》———小說標題的本身,也是一種燃燒。帕米爾,帕米爾!不變的是天地的空闊與靜謐,變的則是心靈與生活的滌蕩與替移。無須避諱,小說中寫了兇惡的禿頂男人,還有人事糾葛。但,這片神圣的高原之上,更有馮其庸題寫的“玄奘取經東歸古道”紀念碑,有漢族與塔吉克族的融合,有燃燒的熱情、赤誠和溫暖。這種燃燒,直照“天心月滿,星河浩瀚”。
《綠皮車》不是那種磅礴剛氣的盡情展露,而是藏鋒斂銳,具有更深長、更宏富、更廣闊的多重意味,是“阿爾薩斯城在燃燒”,是天主的愴然一問:“該隱,你的弟弟亞伯在哪里?”是赫爾岑對屠格涅夫的點撥式出語:“老弟,生活比你創作著更加復雜、更加憂郁的小說吶!
運筆頓挫間,不染纖塵,所有細節,都在靜默地燃燒。
(《綠皮車》南翔/著,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3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