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世相的悲涼長嘆(黃桂元)

　　方方中篇小說《惟妙惟肖的愛情》

　　《花城》2014年第2期

　　方方的小說《惟妙惟肖的愛情》題目一語雙關，內隱玄機，反諷意味盡在其中。方方對社會世相的書寫從不蜻蜓點水，而是抽筋剔骨，針針見血，顯示了一種深度現實主義寫作的文學風格。

　　《惟妙惟肖的愛情》通過敘述禾呈教授一家在現實沖突與文化焦慮中的不同命運，表現了知識分子面對商業大潮的種種進退失據。惟妙、惟肖是一對孿生 兄弟，描寫他們無關愛情的婚姻狀況，其實只是方方設的一個“局”。最初，馬教授把馬小珍介紹給哥哥惟妙，而馬小珍卻選擇嫁給弟弟惟肖這支“潛力股”，日后 離婚也是只賺不賠，“只當自己前幾年的工作是高級保姆，現在合同期滿，拿錢走人”。歷史學博士惟妙明知那個來自農村的女生嫁給自己是為留在城市，卻還是愿 意用結婚的方式“幫她這個忙”，日后對方提出離婚，他仍然愿意“幫這個忙”，一切都無所謂。兄弟倆同樣是家庭解體，惟妙被動，惟肖主動，性質完全不同。

　　惟妙、惟肖的婚姻僅是小說敘事冰山的一角。兄弟倆除了年齡、相貌和家庭背景一樣，其他方面幾乎南轅北轍，互不搭界。惟妙從小學一直讀到博士，后 進大學教書，一路順風順水；惟肖僅讀過高中，只能在車隊當司機，因處世機靈被表姑雪青看重，最終當上了公司總經理。在這個家庭，惟妙的“讀書永樂論”與惟 肖的“讀書臭屁論”之間越來越失去爭辯的意義，“原本瑣屑庸常的生活也變得詭異起來”。最具戲劇性的一幕出現在惟妙的大學里，“著名企業家”惟肖被盛情邀 請做勵志講演，粉絲們甚至把惟肖隨意說的只言片語奉為“圣經”。那一天惟妙也上輔導課，卻只來了3個學生，冷冷清清，顏面盡失。

　　如此劇情，早已在惟妙、惟肖的父親禾呈與表姑雪青那一代上演過。只有高中學歷的雪青不僅在商界傲視群雄，還被聘為經濟管理學院博導，“文憑是金 字招牌，它很重要，但它換不來錢，而錢卻可以買來一切，包括這個金字招牌”。這是熟知魏晉南北朝所有歷史細節的禾呈做夢都不敢想的，更離譜的是，雪青不斷 有新書問世，最受歡迎的竟是《釣魚十八法》，禾呈東拼西湊花錢好不容易出了本《魏晉風云》，卻堆在家里生了蟲子，終于勉強在退休前評了個教授職稱�！澳阗� 到大錢了，你享受榮華富貴了，你成為權貴名流了，你在這城里呼風喚雨了，這些也罷，你怎么連他禾呈這種書生的教授位置也不放過呢？”雪青的說辭是：“你沒 有拿到博導，是你人太老實，而這個年代根本不是讓老實人好好活下去的時代。所以，人不能跟時代擰著干，要跟它合作，要順著它的水流走�！彼�還嘲笑“死腦 筋”的馬教授不懂得變化，馬教授不服氣：“要看朝哪方面變化，如果是朝毀滅方向去變呢？”雪青語出驚人：“實事求是地講，這世界還真是朝著毀滅方向在變。 但毀滅的過程很長呀，現在離毀滅的底部遠著哩。等落到底了，你我的骨頭都打鼓了，毀不毀滅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方方的小說擅長于運用對比、反差，筆調貌似輕松風趣、活潑跳脫，卻內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惟妙認為，知識分子的歷史就是一部倒退史，“無知者 無畏，無畏者無識，無識者無信，無信者無德”。惟肖則以“旁觀者清”的口吻揶揄不開竅的父親和哥哥，“你們這些研究歷史的人到死都不明白，歷史它就是個戲 子，給誰演戲就為誰化妝”，并宣判“這世界只屬于當代，從來都不屬于歷史”。這些對白和議論切中穴位，入木三分，令人如臨其境。

　　方方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達過一種憂慮，“不適宜知識分子存活的時代，不尊重知識的時代，傷害尊嚴、傷害人心、傷害文化的時代，都不是一個好時 代”。同時對知識分子的分化深表無奈：“知識分子以及人們公認的社會精英，也同樣進入了這個惡質化系列。有時候，人們無奈到連說它的興致也沒有了。于是只 剩了長嘆�！边@“長嘆”悲涼、沉痛，卻并非杞人憂天，在這個意義上，將《惟妙惟肖的愛情》當作一部新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發展簡史來讀，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