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贝揞椀摹饵S鶴樓》里的千古名句的確讓人愁腸寸斷,因此,李鷹的這部長篇小說拿“日暮鄉關”來作為題目,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進入這部小說的路徑:這一定是一部關于時間、關于變化、關于成長、關于鄉愁的作品。
我知道李鷹作為小說家出道很早,他早在1980年代初就走上了文學的道路,與劉醒龍、鄧一光是一代作家。1988年我在武漢大學就讀的時候,在當時湖北的一些文學雜志上讀過他的中短篇小說。他早期的作品非常有銳氣,關于鄉村和鄉土的寫作十分精到,那些小說后來收錄在他的中短篇小說集《正果》里了,讀者可以找來看看。不過,進入到1990年代之后,也許是出于疏懶,也許是生活忙碌,李鷹的寫作就不怎么勤勉了。因此,拿到這部小說的書稿,我還是吃了一驚,覺得一個作家的確是需要時間來沉淀和成長的,李鷹兄這部小說讓我看到了一個作家的類似一棵樹那樣不斷生長的可能性。
拿到這部書稿還有一個機緣,那就是,我和李鷹的弟弟李毅是武大校友。李毅與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是好朋友,后來,1990年李毅先分配到了北京,等到我剛剛畢業來到北京的時候,舉目無親,四顧茫然,首先想到的就是投靠武大的師兄弟們。因此,我到李毅那里蹭了不少頓飯。所以,20年以后,李毅說他哥哥就是作家李鷹,最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想讓我寫點讀后感的時候,我是非常吃驚的。這就叫做機緣巧合了。稿子發給我,我正在出差途中,斷續地看完了這部小說。
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李鷹的確是一個資深的老寫手了,他有生活,實際上他就常年泡在日常生活里,厚積薄發地寫出了這部小說。他是媒體人,職業性質決定了他要接觸生活的各個層面以及各色人等,而崇尚自由的灑脫秉性,又決定了他能夠用不羈的目光去探究社會與人生。因此,這樣一個浸淫于文學20多年的作家,捧出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日暮鄉關》,的確是令人刮目相看。小說的敘述非常沉穩,讓我看到了李鷹在掌握敘事技巧的時候的那種嫻熟的功力。他是一個熟手,不是一個生手。李鷹的小說,在敘述語調的選擇上,是那種深沉有力、平緩如同波瀾不驚的大河奔涌那樣的寧靜。
小說是從一座村莊說起來的。我們可以想象一下江漢平原的村莊的風光,到處都是湖泊,水波連天,湖邊都是稻田翻起千頃浪。洪湖水,浪打浪,到處都是魚米香。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小說的主人公從那里起步,然后離開了家鄉,來到了遙遠的闊大的城市,展開了自己的人生畫卷。長篇小說還是處理時間的藝術,在這部小說中,時間跨度達到了幾十年,改革開放的年代里,時代的巨變化作了影子,附著在每個人物的身上。而小說中白烏鴉的設定,則是帶有濃厚的象征意味的。
我的最突出的感覺是,小說中有沉甸甸的人生思考,與當下中國人的精神境遇有關,這給了我極大的震撼。
小說的情節并不復雜,主要寫的是槐樹村兩個游子——嚴良和吳夢龍從離開家鄉到最后回歸的故事。我覺得嚴良和吳夢龍兩個人物,有點像是作者的某個雙胞胎分身,他們離開家鄉,卻像所有游子一樣,都企盼榮歸故里,光宗耀祖。這樣的心理原本無可厚非,卻往往事與愿違。嚴良和吳夢龍的命運正好應證了這一點。作為從小村子里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一個在單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嚴良本可以在自己熱衷的事業——文學上有所作為,最終卻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陷入了尷尬的境地:總想保持文人氣節,又總在官場患得患失,成為了一個既不像真正的文人,又不像真正的“官人”的邊緣人。而作為“頑主”的吳夢龍則從小混跡黑道,刑滿釋放后在商海里打拼,幾度沉浮后成為了億萬富翁。這樣的“成就”都是他采取非法手段攫取的,他也因此付出了眾叛親離的慘痛代價。最后的結局是,嚴良被弄得身心俱疲,吳夢龍則把自己弄“沒了”(死了):
“吳夢龍再也沒有睜開眼睛,進入了昏迷狀態。世界對他來說,已變成了一團黑暗和混沌。對妹妹們的大聲呼喚,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從他那粗重而又急促的喘氣中,才可看出還有一絲生命體征。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生命也在一點一點地流失。嚴良急了,勸他妹妹們趕快將他送回去。她們也急,但很固執,表示要盡最后的努力救治他,甚至還幻想他能重新醒過來?粗鴱浟糁H的吳夢龍,嚴良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作最后的訣別。于是便坐到床邊,雙手捉住了他一只業已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著,似乎要將自己的哀痛和不舍傳導給他。吳夢龍的手涼涼的、僵僵的,沒有絲毫動靜,眼角卻滲出了淚水,一縷又一縷。是對生的留念,還是對死的恐懼?是懺悔不端的行為,還是遺憾未了的心愿?嚴良胡思亂想著,突然悲從中來,禁不住放聲大哭?迏菈酏,也哭自己。想自己和吳夢龍像浮萍一樣在外漂泊了數十年,原以為可以打出一片天地,卻雙雙被弄得傷痕累累;原以為可以榮歸故里,卻最終沒有找到回家的路。嚴良越想越難過,哭聲也越來越高。吳夢龍的妹妹們并不明白嚴良想了些什么,但還是被嚴良撕心裂肺的哭聲感動了,也跟著哭了起來!
可以說,通過這兩個人物的悲劇命運,揭示了作家的寫作意圖:那些人生表面的浮華與虛榮,并非人生的最要義。于此,讀者不難窺見作家李鷹對精神家園的叩問與追尋。他是這個世界殘存的理想主義者。
可貴的是,這部小說運用了整體象征,將自己的理性思考托付給了象征物。書名中的“鄉關”既是家鄉的古稱,更是精神家園的指代。嚴良和吳夢龍一直心系家鄉,要么是揚名立萬、衣錦還鄉,要么是近鄉情更切,無顏見江東父老,都難以投入家鄉的懷抱。一如小說中所言:家鄉很近,家鄉又很遠;知道家鄉的方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在物欲橫流的當下,迷失了自我,既疏離了家鄉,也荒蕪了精神家園。又如小說中《白烏鴉》一詩所言:槐樹承載不了,業已變異的生命。當夢醒時分,拿什么喂養靈魂?由是觀之,人一旦喪失“鄉關”,即靈魂的安放之地,所有的努力還有什么價值可言。
我最欣賞的是小說中的白烏鴉。那對似真似幻的白烏鴉也是一個象征物,貫穿于全書始終,像一只梭子時時吸引人的眼球,把小說編織得非?b密。同時,它又承載了作家的深度思考。聯想到小說中人物的遭際和命運,其隱喻便可做這樣的解析:變異的人性與人生是萬萬不可取的。
可以說,《日暮鄉關》不是一般講故事的小說,它在今天出現,在部分食品、空氣和水源都受到污染的今天,人心是否首先是污染的?嚴峻的拷問發生在作者的內心里,因此,這部小說在今天的出籠,有著巨大的現實意義。小說直面人心的退敗,直面時代的傷痛,更多的是引發讀者痛苦的思索。這當然緣于作家本人那種背負十字架似的探究。這樣的閱讀無疑是沉重的,但并不沉悶。這得益于作家的架構能力和語言功力。全書采取板塊式結構,四大章節既獨立成章,又互為關聯。每個章節內容集中,脈絡明晰,不枝不蔓,一氣呵成。此外,全書的語言也很有特色,20來萬字的小說少有對話,多是那種洋洋灑灑、行云流水般的敘述語言,而且頗富張力。無論是鋪排故事,還是狀寫場景,無論是描摹人物,還是表情達意,其語言都那么活潑靈動,有很好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由此可見,李鷹是將這部作品打磨又打磨,一直到拿出來讓我們眼前一亮的程度,才肯出版。
我讀這本書已經是安靜的深秋。我是非常欣喜的,閱讀的感受是百感交集,似乎重新回到了時光的深處,看到書中的人物由暗淡到發亮,逐步地向我們走來,一個個是那么栩栩如生?傊,這是一本好看、耐看的書,也是作家李鷹為讀者提供的一個特殊的文本,同時,這本書因為塑造人物的獨特性,因為結構和處理時間的別具匠心,以及語言的舒緩沉穩,還有觸及時代命題的宏大和深沉,它必將奠定自己在當代文學花園中一枝獨秀的亮麗的地位,也引發我們叩問大地,去尋覓那不盡的鄉愁。
(《日暮鄉關》,李鷹著,華文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