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劫》是老九“復興煤礦”系列小說當中的一篇重要作品。故事講的是復興煤礦的一起死亡事故——老九在小說開頭免去常規敘事中的渲染鋪排和繁文縟節,直截了當地寫道——意外死亡事故發生在2012年1月22日下午三時許,就是2012年春節的前一天,復興煤礦的井下。死者一個是地級城市的市委書記張弓子,一個是復興煤礦井下開拓區礦工罐橛。用非常平實的口語化語言開始講述,說的卻是一件異常嚴峻的事件。冷靜的語氣與難以排遣的緊張氣氛被不動聲色地勻攤進敘述里,一種沉重的動感波被“輕輕”地放置進故事或小說的核心地帶。隨之,與這個故事有關的一系列人物快速登場,他們以不同的角度和理由把這個故事敘述得支離破碎,又以各自理直氣壯的態度把這個故事圍堵得水泄不通。
一個迷宮形成了。但是,這是語言的迷宮,還是迷宮的敘事呢?
從《連環劫》系列小說迷宮敘事的整體效應上看,它們提供的大都是一種有著濃厚的后現代、超現實色彩的文學樣本,是一個從現代主義的范式里脫胎出來的開放性結構,同時也是一個被某種不確定因素筑牢的矛盾破裂的整體,在其敘事過程中不斷地以循環陷阱的方式堵住“確切的出口”,又著意為我們習慣的閱讀經驗注入某種循環之外的遼闊和奧秘。
《連環劫》以張弓子的“井下意外死亡”為軸心,在多個不同結局之間穿插迂回和交錯“敘事”。敘事策略是將纏繞死亡軸心的繁復的情節像剝粽子一樣層層撕開,把原本脆弱的人性撕得鮮血淋漓,體無完膚,使其既不像是一個旨在“反人性”的驚險傳奇,也不像是一部捍衛“人性”的道德辯護書。在這個故事里充斥著情誼與背叛,率性與陰謀,懦弱與野蠻……一群“有缺點”的人遇到一起,在一個優點與缺點被互相遮蔽與置換的社會語境里,作家不知不覺間把我們帶入一個比“敘事的迷宮”更為堅實、遼闊和費解的“現實的迷宮”當中。似乎每一個人都緊鄰著“有問題”、“出差錯”、“犯錯誤”這樣的危險地帶,人生成功與失敗的道路選擇與德行預設完全不是取決于道德取向的是與非、對與錯,悲劇性命運總在距離每個人不遠的地方蟄伏。以故事中兩個意外死者為例,“道德正確”的選擇者罐橛的一生無疑是“失敗”的;“道德錯誤”的選擇者張弓子獲得了“成功”,但旋即也成為一個“失敗”的人,甚至輸得一無所有。在這座“現實的迷宮”里,人們更是看不清、找不準生路與出口,一群有血有肉,敢愛敢恨的人就這么帶著時代的烙印,踉踉蹌蹌地向我們走來。這一代人我們大都很熟悉,他們莽撞行事又苦苦掙扎,暗中踐踏又自我救贖,肆意妄為又瞻前顧后……攜帶著特殊年代加于他們的更多的恩怨,但只要在某段時間、歷史、生活的節點或狹窄處相遇在一起,就必然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沖突和碰撞。
在《連環劫》這座迷宮里,老九為我們講述的正是這樣一個費解的故事,我覺得這才是這部書的重心與重量所在,其中有一種生命和人性不能承受的“重”,但是我們不能因此把它“放下”,這是一代人的責任。雖然,這樣的“重量”和“責任”被作家埋藏得很深,因為他在一座“現實的迷宮”之上又嘗試建造另一座“語言的迷宮”,用并行不悖的方式把生命、歷史深處的某種黑暗與語言、文本當中被不斷照亮的影影綽綽的“暗道”斷斷續續地銜接在一起。它們都是費解的,但是當不同的費解一旦在同一個算式里出現的時候,卻往往可能被簡單地“統分”掉。我把這樣的“算式”叫做“迷宮敘事”,雖然這樣的敘事含有相當大的危險性,但也許正是這樣的危險性才能讓雙方得到各取所需的“成全”。因此,盡管這部書在寫作方法上是以制造“迷宮”的形式展開的,其中不乏消解,解構,反諷,戲謔,黑色幽默等讓人眼花繚亂的“后現代”手段,但我還是認為它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哆B環劫》借助“后現代”的敘事方法,不僅使得小說本身更加“好看”,節奏超快,而且把有局限的看點與它下面不可預測的巨大冰山連接起來。老九正是秉承這樣的手段和方法才使《連環劫》這座當代中國式的“迷宮”同時具備了現實主義式的真實背景和后現代式的虛幻背景,并把它們敘述得環環相扣,險象環生。
如果仔細辨析和拆解《連環劫》的敘事策略,讀者還會發現在其文本敘述的過程中,作家為讀者提供了至少兩套話語系統,或者叫兩套代碼——并且不斷地轉換,甚至把它們拆開、打亂,又讓它們重疊、整合,在互相對流當中把故事情節“川流不息”地向前推進——其中一套代碼是“表象的”“顯在的”,以直接的方式在“迷宮”里提供了貌似選擇正確的路線;而另一套代碼是“內在的”“隱藏的”,通過敘述者在語言上反復的試探與求證,利用語境的差異或邏輯上的二律背反,讓讀者去領會、分享這兩套代碼因為一再互相置換、取代而釋放出來的荒謬感,并以此加深人性的危機和對生活、社會以及存在秩序的質疑,現實生活中的迷宮比語言文本里的迷宮讓人感到更加迷茫和不可追述。我們一直沒有找出它的方向和出口。
“出口”到底在哪里?有時我們可能清晰地看見這條“路線”,并在它上面穿插迂回,但就是找不到它的“出口”。紛繁的生活的經線和緯線不斷地交叉、重合,它們讓人驚嘆的精確和混亂沒有邏輯可言。在歷史和現實的迷宮里你不可能找到“出口”,在語言的迷宮里你也不可能找到,但我們絕不能放棄“尋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