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絳在《回憶我的父親》里一段文字,曾爽然若失。有一段時間,楊絳無法辨別平仄聲,飽讀詩書的父親給她安慰或曰教導:“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焙髞,“我果然四聲都能分辨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楊絳這樣的福氣,在需要的時候恰好有合適的引路人,即便只是一句輕輕的鼓勵。不巧如我,在知道自己無法分辨平仄聲后徘徊了一段時間,因為無人可問,只好不太情愿地放棄了學寫古詩的打算。又何止是平仄,大部分人仿佛天生就會的某些東西,偏就非常莫名地卡住另外一些人,要到時過境遷之后,他們才學會那個早就該會的什么,或者更無奈地終生與此無緣。不怎么走運的唐諾,在一本關于閱讀的書里還忍不住感嘆:“終于學會了棒球的正確打擊要領,是在離開小學棒球隊的三十幾年之后;終于掌握到如何使用手腕準確投籃也是在離開高中揮汗斗牛的整整二十五年后——所以我們會期盼時光倒流,或至少有時光隧道可回到當時!
球迷唐諾或許大可不必如此耿耿于懷,不用說世上還有像我這樣打了二十年球也沒學會用手腕的業余愛好者,NBA那些鼎鼎大名的中鋒,除了姚明這樣罰球好過后衛的奇觀,從張伯倫到奧尼爾再到喜歡披超人斗篷的霍華德,不也從沒學會這項本領嗎,否則也不會有臭名昭著的“砍鯊戰術”(hack-a-Shaq)了是不是?那個沒學會棒球打擊要領的還叫謝材俊的唐諾,不也是棒球隊的成員嗎?技術拙劣如我,不仍然可以在球場上瘋跑有時還能戰而勝之嗎?如此說來,在學會那些幾乎是必須掌握的關鍵技術之前,我們已經在半生不熟地使用它們,只是沒能從心所欲,跟那些手段超群的高手之間隔著一條技術的鴻溝而已。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結論下得有些過于決絕,肯定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比如這條鴻溝,可能不只是技術那么簡單。
彼得·德魯克在他的自傳《旁觀者》中講過一個故事。十二歲那年,他誤打誤撞地聽過一次音樂家施納貝爾的教學課,受教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堅稱自己音樂鑒賞力不夠好的德魯克,也聽出那女孩的技巧已非常高深。然而,女孩彈完兩個曲子之后,施納貝爾卻說:“你彈得好極了,但是,你并沒有把耳朵真正聽到的彈出來。你彈的是你‘自以為’聽到的。但是,那是假的。這一點我聽得出來,觀眾也聽得出來……我無法彈你聽到的東西,我不會照你的方式彈,因為沒有人能聽到你所聽到的!彪S后,施納貝爾示范了他自己真正聽到的是什么,小女孩開竅了,一種松弛之后的、更為準確的美展現出來,“這次她表現的技巧并不像以前那樣令人炫目,就像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彈的那般,有天真的味道,而且更令人動容”。
這個故事讓我意外發現,在技術嫻熟的演奏者和真正的高手之間,還有一次甚至多次輕微的調整。能夠識別平仄,明白打擊要領,會用手腕投籃,都是這類輕微的調整,雖然尚屬較初級的階段。這調整與技術有關,卻不完全是關于技術的,而是與一個人的整體身心狀況有關。不經過多次這樣的調整,再嫻熟的演奏者也只是匠人,進入不了頂尖高手的行列,最多贏得附庸風雅者的贊嘆,卻得不到行家的青眼。身歷過這一調整的人,會明明朗朗地踏實起來,身心振拔,就像那個彈鋼琴的十四歲小女孩,不再炫目,卻令人動容。其實何止小女孩,即使飽學如錢穆,也會有這樣的調整時刻。在生平最后一篇文章的開頭,錢穆寫道:“‘天人合一’觀,雖是我早年已屢次講到,惟到最近始徹悟此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去年九月,我赴港參加新亞書院創校四十周年慶典,因行動不便,在港數日,常留旅社中,因有所感而思及此。數日中,專一玩味此一觀念,而有徹悟,心中快慰,難以言述!
除了少數生而知之的超級天才,一個人在某一領域真積力久之后,大概都會有個階段覺得對這個領域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卻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是什么都做對了卻偏偏忘掉一件大事的那種不安。晝思夜想之際,或經人指點,或心靈福至,突然心念一動,所有此前小小的參差之處都輕微挪動了位置,每一處都妥妥帖帖地對準了,一個境界豁朗朗顯現出來,不漏不余,那絲隱隱的不安也即告消失。怎么比方呢?就像鑰匙對準了鎖孔,跟著輕輕一轉的感覺——或者像詩人多多說的那樣,聽到“咔嗒”一聲輕響。
大約十年前,我聽過多多的一次演講,他說他之所以不停地改自己的詩,是因為始終無法對這些詩滿意。那什么時候你才知道某首詩改定了呢?忘了是不是一個漂亮女生,這樣怯怯地問。改著改著,在某個時刻,你會聽到輕微卻清晰的一聲“咔嗒”,是盒子嚴嚴實實地蓋上的聲音,這時你就知道這首詩真正完成了。據說非常嚴厲的多多和善地回答。哦,原來如此,那個彈出了自己聽到的音樂的小女孩,那心下快慰不已的晚年錢穆,當時在內心深處聽到的,就是這輕微的“咔嗒”聲吧。
幾乎可以斷定,不是世俗的夸耀和獎賞,而是這有約不來卻常常不期而至的“咔嗒”聲,才能把人的勤苦化為甘霖,真真實實地洗掉了屬人的塵勞。不過這聲音遠不是一勞永逸的獎賞,它是一個小小的休止符,更是一條新路的踏實起點,激勵人不斷向上。前面提到的那個彈琴女孩,如果有機會隔空拜會古琴的一代宗師張子謙,即便已經能夠彈奏自己聽到的音樂,得到的大概也不會只是贊許,而是如下的話:“彈琴與人聽,固不足言彈琴。及同志少集,僅供研究,亦不足言彈琴。至我彈與我聽,庶乎可言矣。然仍不如我雖彈,我并不聽,手揮目送,純任自然,隨氣流轉,不自知其然而然。斯臻化境矣,斯可言彈琴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