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江湖”風靡網絡時,我想當然地認為大頭鴨鴨(本名魏理科,以下簡稱鴨鴨)就是一個反抒情的口語詩人。直到前段時間,我讀了他的詩集《一個后湖農場的姑娘》,才發現之前的定位太過輕率。實際上,鴨鴨沒這么簡單,他豐富,也復雜,其作品在簡潔書寫的表象下隱藏著一顆多愁善感的溫潤之心,完全有別于一度盛行的裝酷、纏繞、無聊、廢話的網絡“機器詩”。雖然鴨鴨也寫他的《茶酒生活》,寫他的《流水賬:今日之日》,偶爾也抖落一下《寫作中的隱私》,但“在生活和作品之間/總有一些東西,注定要被貽誤”(《在杜尚的生活與作品之間》),這種錯位是難免的甚至趨于無解,除非二者選一。鴨鴨的詩有他決絕的一面,干凈利落,不拖泥帶水,但那浪漫的心性和自由的立場滲透在字里行間,讓他在這個“崇低”的時代脫穎而出。
鴨鴨寫作的底色是抒情的,無論他有多么叛逆,多么出其不意地去表現個性,但骨子里的和善讓他不會太偏離某種感懷。如果說之前在網絡論壇的語言涂鴉是對當年學校教育的反叛的話,那么后來他逐漸回歸自我的抒情寫作則成了一種自覺。當眾多詩人都遠離抒情時,我覺得抒情并不可恥,相反,正是在這個愈發功利和缺乏詩意的時代,我們需要以抒情來對抗漸入黑暗的心靈困境。鴨鴨適度的抒情符合我們要去喚醒沉睡詩心的期望,大家都趨向現實,浪漫的缺席似乎已多年,如何恢復一種真情實感的抒發?直覺的切入當是有效的選擇!皟蓚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不算是朋友/應該躺下來/像兩條舒緩的河流/越過肉體的障礙/我們的談話波瀾不驚/看見秋天的山嵐/和遠去的童年//在床上/不再承受兩個人之間的荒涼/恍惚是一種混淆/你敞開的內心/也是我的/像一條河流進入另一條的河流/人生的大無常/與小悲歡/卷著浪花在隨波流淌”(《像兩條舒緩的河流》)。讀這樣的詩,我的思維一時難以跟上,總覺得不像是鴨鴨寫的。因為與他給人印象深刻的口語詩反差太大,這樣的作品包含一個抒情詩人的標配:由外至內的人生領受和感悟。以前在網絡上的放縱好像只是假象,他內里的純粹是向本真退守的結果。我愿意看到鴨鴨這樣的變化,寬容、深邃,更讓人信任。
一直以來,我并不看重那些過于完美的詩,貌似美得無可挑剔,但那往往可能就是詩意停滯之處,詩人再也無法向前。鴨鴨每一首詩的意蘊好像都是不滿的,那留下的空間和余地其實是供我們回味的。他有時客觀冷靜地去描述,不帶多少感情色彩,但讀之又讓人感慨萬千!澳赣H八十歲了/身體還好、牙齒尚存/我們在一起吃蘋果/有以下幾種情形:/一是只有一個蘋果我不吃/給她吃/二是一人一個,各吃各的/三是一個蘋果切成兩半/一人一半/四是我吃了幾口的蘋果/又遞給她吃/五是她吃了幾口的蘋果/再遞給我吃//出現最多的是三/母親最高興的/是五/和四/但這樣的時候很稀少/特別是五/一年也不會超過兩回”(《和母親一起吃蘋果》)。這不是一首抒情詩,從形式上我們還能找到網絡詩歌的影子,口語化、敘事性、反詩意,但我讀了好多遍,每讀一次,就能想象出詩人和母親各種吃蘋果的場景,可流露的情感又不止于畫面,它還有更多親情倫理之意的延伸。這樣的詩無需作過多闡釋,心在,詩意就在;心若丟失,詩意也就蕩然無存。
很多了解鴨鴨的人都知道,他在生活中是一個平和親切之人,是不是他現在變成熟了?也許!拔沂莻比較注意平衡的人,雖然我也不想平衡,想無所顧忌,劍走偏鋒。但有些東西太厚重,比如親情等,我無法不顧忌。我做的就是爭取最大限度的為所欲為,但又保持住大體的平衡與承受度。我對生活的承受度,還有周圍對于我的承受度!痹娙朔浅G逍,簡直像一個生活上的主流!芭c以前的不羈不同/現在我要練習自己/潛伏的能力”(《我要不要回去穿上夾克》),他變得節制、內斂,更顯理性了。但這并不影響他寫詩,且力圖把詩寫好。與父母有關的親情之詩,詩集里有不少,我相信這是平衡和有所顧忌的結果,因此顯得厚重、瓷實,真正接地氣。以前我覺得鴨鴨就是關注自己日常和內心的那一畝三分地,根本沒有介入時代的概念,但去年在網上讀了他的一組“社會”之詩,這次又在詩集里發現了《中國烈士》《請問》《我相信》等作品,才知他隱藏得很深,將一種更大的良知和責任內化在了書寫中,不叫囂、不張揚,就那樣自然地參透與理解時代的痼疾!霸谶@個泥濘的時代/我不可能獨善其身”(《只是》),有此覺悟,詩人不可能太犬儒,也不可能過于鄉愿,他總要去追問點什么,哪怕是以隱喻和反諷的方式。其實他的大部分作品正是在語言創造的基礎上處理著自我和時代的關系。我覺得這就夠了。
鴨鴨是個樂天派嗎?他相信很多,但又拒絕了更多。他肯定有人生矛盾和困惑,當內心的疑難遭遇了表達的需要,詩就生成了。而詩意在他筆下是個未知數,這不是壞事,相反可能是個契機,這會讓他的寫作在轉型中持續下去。撇開表面的先鋒和內在的保守,真誠地有感而發,對于鴨鴨來說,才是一條寫作的通途!兑粋后湖農場的姑娘》這部詩集應是明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