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溯流(張俊平)

　　讀簡默的散文集《身上有銹》，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仿佛跟隨作者一起乘著記憶之舟在時間的長河里逆流而上，追尋那些曾經泛起生命漣漪的物事；就像打撈起沉沙的折戟，細細磨洗之后，辨認人生的過往。在人生的行旅中，簡默就像一個深情的回望者，時時駐足，處處打量，用埋藏心靈深處的記憶承載關于生命與時間的思考。

　　《身上有銹》的三個部分，“時光開門”中的篇什大多與懷念父親有關。在這些散文里面，作者用記憶打開時光的閘門，在時間幽深的隧道里收集關于父親的點點滴滴，回味痛，也感恩愛。那些承載著成長體驗與綿綿親情的事物，一盞燈、一棵樹、一張床，都在時間的長河里與作者深情對望，默默傳遞著溫馨的生命氣息�！吧砩嫌袖P”則更多地將目光投向現實，投向生活和生命中的細微之處，以敏銳的神經感知平凡人物的苦痛與無助，捕捉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生存經驗。在這些文章里面，簡默就像一個神經敏感者，焦急地打量著眼前紛紜的世界，似要從中找出一處安放靈魂的凈土，收容世人顛沛流離的心靈。在時間永恒的步伐面前，簡默偏愛那些貼近大地的生靈，它們和著大地之心的律動櫛風沐雨，忘卻了時間，不爭也不搶，不疾也不徐，盡情地釋放著自然賦予的生命活力。簡默把對它們的喜愛毫不保留地寫進了“萬物花開”中。

　　那些在時間的長河中漸行漸遠的事物在他的筆下非但沒有褪去顏色，反而以更加清晰的面貌、帶著可以觸摸的溫度呈現在讀者眼前。在簡默看來，似乎那些與時光背道而馳的事物才能更好地詮釋生命恒久的意義�！肮枢l”和“童年”在《身上有銹》中反復出現，就像兩個巨大的精神空間，吸引著作者為之歌唱、為之陶醉，而縈繞其間的是燈盞、大樹、螢火、鐵釘……這些記錄了作者成長經歷的毫不起眼的事物。時光總是流逝，生命總在繼續，只有這些帶著生命余溫的事物永遠定格在作者記憶的深處，化石般保留了生命和成長的原初印記。

　　而在生命與時光對弈的過程中，時光“永遠在與一切物質的沉穩對視中所向披靡”(《時光九段》)。在宿命般強大的時間面前，作者謹慎地思考著生命和死亡的關系。他對生命的珍視源于自身真切的關于死亡的痛感體驗。在《生命凋零》中，父親罹患絕癥時的痛苦與無助、朋友以及陌生人形形色色的死亡事件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作者生命的脆弱與單薄，像“易碎的陶瓷或玻璃容器，被命運之手失手打碎了”。面對死亡的強大威壓，簡默的獨特之處不僅在于坦然地接受死亡作為生命的終結，更在于他把死亡視作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方式，一種接續生命意義的方式。所以他寧愿相信故去的父親從來不曾離他遠去，而是在另一個時空的維度里用恒星一般的眼睛注視著他，給予他溫馨的精神支撐。在《羊走天堂》《醫院》等文章里面，簡默索性把醫院看作生命輪回的場所，把墓地當成生命的起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僅突破了生與死的距離，更賦予死亡一種嶄新的生命意義。

　　當簡默把目光投向現實人生的時候，更多地關注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在他看來，生命是否有尊嚴、生命以何種方式存在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那些不幸被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篡改了生命軌跡的普通人在逐漸出離正常人的范疇時，常常牽動著他敏感的神經，叩問著良知，帶來靈魂的陣痛。在《篡改》中，面對各種各樣喪失了生命尊嚴的精神病患者，作者深深困擾于一種疼痛的無力感：生命何以淪落至這種地步？“骨骼簡單的‘人’字究竟該怎樣寫呢？”這種無聲的吶喊未必能實現生命尊嚴的重建，卻顯示了悲憫的情懷。這種悲憫不是俯視眾生的悲憫，而是根植于自身苦難體驗的悲憫，“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沉淀在心靈的深處”，這種推己及人的人性觀照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簡默的散文常常以充沛的詩意和綿密的物象傳達有關生命的獨特體驗和生活的智慧，有時像決堤的水，一發不可收；更多的是如綿綿細雨，或者漫天的霧，彌散著浪漫舒緩的氣息。至于那些綿密的物象，在簡默全身心的感知和調動下，似乎具有了生命的氣息，靜靜地與作者面對，暗通款曲，用私密的語言講述有關時間和生命的故事。這也增強了《身上有銹》作為散文的辨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