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某些詩人來說,理解他們需要的也許不是一篇詩評,而是一部詩人成長的文化微觀史,因為詩人和詩歌在某種程度上密不可分,而對有的詩人來說,其詩歌本身就構成了一部獨特的成長史。比如詩人瀟瀟新近出版的詩集《踮起腳尖的時間》,收錄其創作于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及其寫于上世紀90年代的詩歌代表作。在這本寫作跨度有20年之久的詩集中,呈現出詩人的成長歷程。正如書名所著意標示出的,“時間”,成為理解這部詩集的一個關鍵詞。
對于一個置身于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相混合的曖昧時代里的中國詩人來說,時光中飽含著痛苦的泥沙。在瀟瀟的詩歌中,對于時間的體驗是感性的、充分女性化的,時間流逝帶給肉身的撕裂感迫使詩人尋找那痛苦的來源:正是對塵世事物的依戀構成了我們的生活,也置換了幸福。這是一種古老的痛苦,在時間幽冥的隧道中,瀟瀟體會著“內心涌起的孤獨”。當詩人無法擊破堅壁般的殘酷現實,生命中的決絕尚不足以抵御風暴的時候,惟一的安慰,只能來自于“愛”,尤其是對于女性詩人來說,那幾乎是惟一的光亮。
在瀟瀟的詩中,對于“愛”的記憶、尋找、夢想,伴隨著現實的一寸寸挫敗“喂養了歲月的乳牙”,化為詩行中那些傷痕累累的哀歌、悲歌、挽歌。早在90年代初,瀟瀟即寫下了在我看來是她迄今為止最為重要的作品《另一個世界的悲歌》,這首詩的意義不僅在于其見證性——歷史的見證、堅貞愛情的見證——更在于它是 “隱微寫作”的一個范例。遺憾的是,這決絕的冰雪之聲還未及在后來的寫作中貫徹下去,一個迅速物質化、世俗化的消費時代就席卷了每一個人。詩人活著,但已經難以承擔起反抗者的角色,從宏大敘事退場的詩人重新回到平庸的日常,也即回到作為女性的存在自身,對于具有充分自覺意識的寫作者來說,它其實意味著一個新的契機,在陡變的現實境況下,真正的書寫才剛剛開始。
上世紀90年代后女性寫作的崛起試圖打破男權話語的遮蔽,女性寫作一方面顯示了當代中國女性意識與女性文學的成熟,同時也暴露出觀念上的偏執,與男權話語的二元對峙不可能將女性寫作帶入自由和絕對的寫作,而過于個人化、私人化的寫作策略則使文本愈發局限于褊狹和幽閉。女性意識的自覺首先體現出來的是語言的自覺。盡管瀟瀟的寫作對女性詩歌的“黑夜意識”似乎抱有疏離的態度,但從她的作品中仍能發現女性寫作的某些特征:尖銳、疼痛的自白風格,基于女性經驗的反邏輯句法、意識流等等。例如在《跳動的古瓷》中她以意識流的手法描摹孤寂而錯雜不安的情緒狀態:“半夜,我被自己的睡眠推醒/四周萬籟俱靜/房中只有時間走過的味道/初冬打著無聲的哈欠/與黑暗一起見鬼去了/……億萬只蟲鳴開始在我的耳膜上嚎叫……”即使是她筆下的風景也不是純客觀的,而是曲折地表達詩人內心的傷痛:“僅僅一滴藍/就大于高空的思想/大于氣候中一個女人的命運”(《天堂,鏡子》)。而那匹孤獨的“雪豹”則成為超拔于塵世之上的精神投射:“今夜想念拖著云朵勇往直前/天空也朝你揚鞭策馬而去/我咬著嘴唇/刺痛的雪豹踏著天上的星星朝遠方追趕”(《刺痛的雪豹》)。女性的生命和愛情似乎永遠處于困境當中,一方面渴望被愛吞噬,另一方面又無法擺脫對自身的沉溺,在哀怨和悲鳴中有時會將暴力指向自己,表現出一種受虐傾向和死亡沖動:“你要記住/還有一個被放逐到天邊的人/可以用死換你的命”(《愛的挽歌》)!拔冶桓m撞倒,一顆靈魂/再一次掛在刀尖上/使每一個夜晚意外地尖銳/每一個清晨鋒利無比”(《靈魂挽歌》)。
置身于時間的河流中,看不到前世也猜不出未來,人不得不面對這樣一種有限情境,面對自己的柔弱、孤獨、有限。對此,瀟瀟以她詩人的敏感體會著這一切,又以她的單純與感恩承擔著歲月冰刀的雕琢。她在詩中多次寫到“雪”的意象,“命運的大雪”、“首都的大雪”、“外省的大雪的心臟”,有時雪也是“飄落的火焰”等等,也許只有在蒼茫的雪意中轉身回望,才能洞透一路走來的深深淺淺,才能以隱忍抵達明澈,為苦難升起光輝:“你曾經熱愛的一切/都加深了老年的疼痛”(《風雪中的詩歌——懷念帕斯捷爾納克》)。仿佛詩人已經先行到晚年,從而獲得了一種回憶錄般的眼光和夢幻般的懷舊感——
多年后,我頭發花白
牙齒脫落
開滿波斯菊的皺褶臉上
唯有眼睛依然透明
(《與倉央嘉措有關的情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