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說“朝發掘更多真相努力,是寫作者的基本生活態度”,這句話的前提是真相一定被現實掩蓋著,否則就無須談“發掘”的問題。當文學對鄉村的敘述變得支離破碎時,關于城鎮的文學建構工程也岌岌可危。相對于所謂“一線城市”的都市想象,張楚的小城鎮寫作表達著流動性、進退失據的困惑以及孤獨感這些個人感受,他深陷其中并不遺余力表達的生活,的確掩蓋著紛繁的表象,而他的寫作,就是保持著卡爾維諾所言的“基本生活態度”。他的《野象小姐》,繼續秉承著個人化的敘事風格,圍繞熟悉與陌生、忠誠與背叛、表象與真相,在司空見慣的客觀現實中揭示著生活的真相。
幾個患了乳腺癌的女人,定期化療,久病成友。一連將《甄嬛傳》看了五遍的“華妃”劉淑芳,有個忙于事業的兒子卻無人照料自己的安姐,“我”以及丈夫寧蒙,還有翠翠和她的男友“臭腳”,在一間病房里結成微妙的生態。惡疾帶來的悲觀,彼此安慰的樂觀,人來人去的喧寂,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這些人不是一個家庭里的角色,是一群因外力原因而聚在一起的陌生人,但卻有著家庭般的親密接觸——這是當下社會中的微觀群像,人與人之間的格局形成得那樣突然又順理成章。但張楚的目的顯然不只在于此,他們還不是主角。一個想象不到的人物在大家的關系中變得越來越重要,這就是被稱作“野象小姐”的人。她是醫院里的清潔工,體胖腿粗如象,說話直爽甚至帶點粗野。她邊做保潔邊收集空礦泉水瓶子賣錢,而后者是不被醫院允許的。她的真誠令她與這個群體結下了感情。她們給她留著礦泉水瓶,給她裙子,當她因違規被辭退時,“我”讓寧蒙托關系讓她留下;而她給她們解悶,并帶來各式各樣的菜肴。萍水相逢,雖盡是他鄉之客,亦是別樣的溫馨。
其實上述種種,亦不過是作者編織的一襲細密而繁復的外衣。敘述的線頭都著落在“野象小姐”身上,而這個人物又有著太多的謎團,每天來無影去無蹤,但總歸要還讀者一個明白。在如何揭謎問題上,張楚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拔摇笔莻女性的身份,作為男性的張楚使用了一個“反串”的寫法,讓敘述者成為一個女性!拔摇蓖悼戳藢幟傻氖謾C,看到了他與另外一個女人近乎淫蕩的聊天。男性最在意的乳房在“我”身上已不復存在,“我”曾經想象“這嬰孩蜷縮在圣母瑪利亞的懷里,嘴唇貪婪地伸向她飽滿多汁的乳房”,而最終“那個無所不能的人,他還是個孩子的模樣,蜷縮在瑪利亞懷里,滿臉的焦灼不安”。此種病痛對女人心理的影響被張楚抓準了。身邊熟悉的親人一個個成了難越的關山,安姐的兒子安長河匆忙來去,“我”的丈夫寧蒙在“我”病痛時出軌,何其哀也。安姐死在北京還給病友留了禮物,而“野象小姐”這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更像一個忠誠的姐妹,她善良、豪爽、真誠、義氣,竭盡所能為情義守候;熃Y束前,“野象小姐”的身份謎團揭開,她竟然在迪廳跳艷麗的鋼管舞以獲取收入,沒有結婚卻帶著一個殘疾到只能坐臥的“兒子”——生活之艱辛得以窺見。而她的“兒子”,那仍然是個謎團,留待讀者來解吧!
生活充滿吊詭的邏輯,人與人的關系深刻地反映著當下的現實特征。時代的喧囂感、懸浮感、甚至沒有來由的躁動,在《野象小姐》中看不到,它始終在一個沉潛的層面行進。人對人、人對事的擺布充滿某種陰郁的氣質,人物關系充滿痛感。熟悉者背叛了,陌生者維持著本質意義上的忠誠,我們怎樣辨識這一幕幕的情景劇,這是生活的真相嗎?是的,生活就是如此。但是,生活的真相并非等同于人際與道義的本質,假如人心和道義如此卑劣,我們又何須勞神費力去“發掘”呢?我們所尋找的,一定是隱沒于此的那些美好,猶如“野象小姐”。張楚筆下的人物總是要有一些非常態的特征,比如這群病人,以及“野象小姐”本身,再比如《在云落》中的偏執狂蘇恪以、同性戀者“我”的導師等等,或許只有他們才是社會的短板抑或鏡子。因為張楚,我們深深地被現實刺痛,又感動于善良與悲憫,我們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