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海飛用了二十萬文字,構筑了一條七十多年前的回故鄉之路,漫長而曲折,崎嶇而險峻,源自于遙遠的遠方,通往遙遠的家鄉……回家的道路上,行進著各色人等,有國軍逃兵、新四軍金紹支隊傷兵、日本入侵者、日本俘虜、皇協軍、漢奸、土匪、離井背鄉的普通男人與女人等等。還有日軍戰死者的骨灰壇子。多支隊伍并排行進在回家的路上,義無反顧,朝前走著。此起彼伏地上演著一幕幕悲壯、激烈、艱苦卓絕、苦難,甚至無恥、卑劣的人間活劇。
首先海飛在營造情緒中下足了功夫,回家的情緒異常濃烈,指向集中,觸手可及,撲面而至。私下里以為,海飛在寫作長篇小說《回家》以前,或經歷了較長時間的醞釀; 或遭遇了一個念頭一個事件,觸到了沉淀在海飛內心深處的那團情緒,瞬間,便像炸彈一樣炸開了密集的文字花朵……
文字構筑的畫面中,炸彈在虎撲嶺洶涌炸開,彈片四射,泥石橫飛。時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末或四十年代上半葉,國軍和新四軍聯合在此伏擊一支日本聯隊,戰斗異常激烈。小說就此展開,各色人等相繼進入指定位置。
國軍十五歲的小號兵蟈蟈,啃著冰冷的地瓜,蜷縮在戰壕里抬頭望天,心中想著一座叫臨安的縣城。臨安是蟈蟈的老家,一座特別江南的縣城,“蟈蟈特別盼望能回家上山打核桃”。隨著蟈蟈的視角,《回家》的各色人等依次登場。
真正的主角是新四軍老兵陳嶺北,進入陣地前剛從禁閉室出來。禁閉期限尚未滿,還差三天,因為要打仗了所以把他放出讓他參戰。禁閉的原因是:吵著要回家娶含辛茹苦獨立支撐著陳家的寡嫂。走出禁閉室時,連長拍著陳嶺北的肩頭,說,其實我也想回家。
關于“回家”的鋪墊指向明確且氣場十足,情緒的營造也非常到位。國軍和新四軍的傷兵、逃兵在一場戰后如破棉絮般被擊潰,最后集體走上了回家之路。在雪雨連綿的江南冬春,家是亮在每個人內心的燈盞……
選擇讓老鼠山上的土匪麻三帶隊打掃伏擊戰場,是海飛在長篇小說構架中謀篇布局游刃有余的最明顯體現。土匪軍師陳歡慶,從日本少尉遺體的衣袋里發現了一封遺信,是少尉寫給在日本的妻子美枝子的,信寫得簡單,說美枝子我會盡快地回來的,你得養好咱們的孩子。妻子和女兒,我常想起故鄉的山川河流……妻子給我那個保命符,我一直珍藏。我愿意回家……
軍師讀完信后,所有土匪都沒有說話。是什么力量竟能讓土匪們集體選擇了沉默……我想海飛營造的就是這樣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無時不刻地在文字背后潛伏并存在著,并讓每個人的心里都感受得到,無論你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還是柔情萬丈的女人。
我一直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文學何為?文學是否就是揭示生活中普遍存在著的,卻又是看不見的那一股涌動的暗流,我想這至少應是文學的意義之一!再就是喚醒與拯救,喚醒或拯救那些原本存在,后來由于多種因素而沉睡或遺忘或喪失的一些東西,比如人性。
在這里,請允許我把目光停下來,我覺得海飛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就讓這一章節翻篇。果然,陳歡慶目光低垂,他說了一句聲音很輕卻非常深刻的話:這個混蛋也有老婆和女兒,也有家,他說他想回家。
最是無恥的混蛋,也有最為微弱的人性的火光一現。
隨著海飛綿密而潮濕的文字一路往前走去,回家的涵義在海飛筆下變得深遠而闊大起來,并漸漸上升到家園、家國,甚至精神的層面。
陳嶺北在小說的開頭因戰事將臨而提前走出禁閉室時,與連長有過一番對話:連長冷著臉說,你真想回家?陳嶺北說,我不信你就不想回家。連長說,日本人不走,我不回家。一天不走,一天不回家。一年不走,一年不回家。一輩子不走,一輩子不回家。
后來,有了一場傷兵陳嶺北指揮的,一批下級兵士們參戰的“四明山戰事”。這是一支東拼西湊的部隊,戰前陳嶺北大聲嘶吼,想回家的,趕緊把鬼子和漢奸給趕盡殺絕。
再后來,陳嶺北帶著大家繼續往北走著,路過了自己的家鄉丹桂房。沒有想到的是丹桂房也被日本兵洗劫了,家園像洪災過后般盡毀,陳嶺北心里一直想娶的寡嫂棉花也死了,整個村莊被掏空。那些從未上升到“國家”高度一心只想回家的士兵們,沒有一個選擇回家。這是海飛特意構建的凡夫俗子的精神世界,如此親切,如此真實地生活在茂盛的文字中。在長久的沉默以后,他們血肉模糊地抱緊自己手中的槍,所有人選擇一路向北,北面不遠處的江蘇,是新四軍的駐地。
家國以及精神意味由此而更加濃烈……十分自然,如此真實。
海飛為我們構建的一條回家之路,似一棵茂密的樹,橫出的斜枝使樹變得豐腴而從容,并生動起來。女人在充滿火藥氣息的小說中出現是必然的,否則海飛的這個故事會顯得不完整,會顯得枯瘦,干燥,了無生機。戰爭文學,少不了女人在硝煙散盡后的款款登場。海飛筆下的女人是豐韻的。戰亂時期的四明小鎮,在海飛筆下充滿著女人氣味……
戰亂中的家園即便滿目瘡痍,但草長鶯飛還是如期而至。故鄉在前方,以燈盞的形象在一閃一閃亮著,亮在每個趕路回家的人的內心深處,盡管遙遠,卻永不熄滅……
(《回家》,海飛/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4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