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得主劉醒龍最近推出了長篇新作《蟠虺》。這部小說將學界、江湖、官場深度地結合在一起。集中而逼真地揭示了當下中國的世風與各階層人在靈魂深處對真、善、美的堅守或悖離;其間的矛盾在貌似一潭平靜的深水下的較量達到了驚心動魄的程度,令人入迷而又久久為之震顫。
小說的情節是圍繞著楚地的青銅重器——曾侯乙尊盤展開的,要說起來,似乎也并不復雜:楚學界的頂級權威、楚學院院長曾本之發現省博物館里陳列的曾侯乙尊盤(被譽為青銅重器王冠上的明珠)與當初自己在發掘現場拍攝的出土文物照片有異,疑為偽器;而這時已經退休的“老省長”卻對這顆“明珠”感興趣,不僅成立青銅重器學會,而且頻繁游走于各地博物館和北京官場,并斥巨資調集人手,半公開半秘密地仿制這一重器;而跳梁于官、商、江湖各界之間的所謂“藏家”“風水大師”也聞風而來,獄中的青銅大盜也在其本人不情愿的情況下被放出并很快神秘死亡……而最后,還是在深謀遠慮的曾本之教授的運籌下,“真器”得以復歸,而“偽器”(但也可能同樣是真品之一)卻神奇地落入長江,一切事物似乎都找到了其所應有的歸宿,生活似乎回到了它原本的軌道。但是,作者顯然不是從原點出發又回到原點簡單地畫了一個圓,而是通過這個“圓”,這個橫截面,將整個社會的內質,將人的靈魂深刻地透視出來,讓讀者于此獲得了更豐富而真切的認知。
真、偽問題是這部小說揭示的諸多矛盾中第一,也是最基本的矛盾。不僅主要情節是圍繞曾侯乙尊盤的真假展開,幾乎全書的每一個枝節,都包含著真與偽的糾纏與較量。就人來說:做了曾本之八年女婿,接替其院長之職,又當上了省文化廳副廳長、青銅重器學會會長的鄭雄到底與曾小安是真夫妻、假夫妻?跳樓自殺的青銅學家郝嘉是出于政治壓力抑或還有其他原因,二十多年后曾本之還接到他的兩封用甲骨文所寫書信是真是假?青銅大盜“老三口”是正是邪、抑或亦正亦邪?十多年前來楚學院上班的郝文章是不是郝嘉的私生子,他之入獄八年是否真的因為盜取曾侯乙尊盤抑或另有隱情?就物來說:曾侯乙尊盤是否真的不可復制?當初楚人鑄造它是用失蠟法還是范鑄法?曾侯乙尊盤出土時是否真的有象征著祥瑞的紫氣升騰?在各個楚墓中發掘或被盜的文物中是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但哪是真,哪為假?等等,一系列真偽問題聯翩而來,一時間真是真偽莫辨,撲朔迷離。作者卻似乎胸有成竹,他的筆觸沉著地游走于由這些紛如亂絲的真偽線條編織的迷宮之中,將謎團一一解開,端的是織起來絲絲入扣,解起來游刃有余。顯示出一位大作家的卓越才能。更重要的是,這里凸顯了作者崇真、斥偽的本心。我們說,文學作品最重要、最基本的功能是歌頌、呼喚真善美,貶斥、鞭撻假惡丑,而“真”是排在第一位的,沒有“真”,何以談“善”與“美”?作者選取青銅重器的真偽問題貫穿全書,讓一系列真偽、善惡、美丑登臺表演,劍鋒指向中國社會的痼疾也就非常明顯。
如果說傾一生心血于青銅重器研究的曾本之是小說中堅持真理、正義與良知的代表,那么鄭雄就是以其對立面出現的,這個八面玲瓏、巧言令色之人渾身上下透出的是偽的氣息,但正是這樣的人卻“一帆風順”。小說在開篇不久,就借曾本之與同事、好友馬躍之的議論,把鄭雄“偽”的一面剝露出來,并且辛辣地采用了曾小安發明的“偽娘”一詞。馬躍之告訴曾本之這個詞的來歷:“有天晚上柳琴(馬躍之夫人)在家里看電視,看得好好的,非要將我從書房里拖出來,看那個比女人還女人的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從甲骨文開始的漢語又前進了一大步,發明創造了‘偽娘’這個詞。柳琴說是曾小安教他的,曾小安教她時,順便用這個詞將鄭雄形容了一番……”鄭雄為了充分利用曾本之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不惜與曾小安做了八年連“岳父母”都看不出多少破綻的假夫妻,他的“偽”的功夫可謂“到家”;而在新省長見面會上,一上來就恭維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馬躍之斥之為“偽娘”,一點都不為過。馬躍之還諷刺道:“只不過這種偽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蓮,三分之一是王熙鳳,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盤絲洞的蜘蛛精!边@種剝皮畫骨的功夫可謂入木三分,辛辣之極。
中國傳統文化里當然不缺少求真務實的精神,但也不可否認,虛偽的風氣總是能夠在各個時期大行其道,甚至甚囂塵上。為什么呢?古人總結得好:“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封諸侯!编嵭壑砸宦泛嗤,是深諳這一古諺語在中國的“普適性”。以官本位為傳統的中國社會,官場的風氣又極大地影響到全社會風氣!扼打场冯m然沒有把筆墨集中于官場,只是“側寫”幾個官場人物,但是為我們提供了多少可以窺見全貌的一斑或“幾”斑。這幾個人物都奔著曾侯乙尊盤而來,并不是為了研究、保護青銅重器,其不惜調動人力、物力,甚至采用非正常手段仿制“尊盤”,是為了向更高級官員獻媚,因為青銅重器本身具有“王者氣象”,可以大大地激發他們的野心,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就是想借其祥瑞,幫助自己“登峰造極”。作者寫出“老省長”一伙人費盡心機,仆仆于各地與京城之間,畫出了一幅當下中國的官場雖然不是全部然而可以說是相當一部分的生態圖,這正是這部作品最突出或是最可貴的成就,體現了作家對現實的敏感觀察與值得稱贊的勇氣。
“青銅重器只與君子相伴相屬”,老學者曾本之的這一信念,其實代表了絕大多數人尤其是一批正直的知識分子對人間正義的堅守與信心。曾本之將自己所寫《春秋三百字》和對楚國歷史的簡略回顧作為兩封書信寄給出獄后避在外地的郝文章,召喚他回來參加“老省長”一伙設置的仿制工程,是不是也出于對“邪不壓正”的體認?而最終被真器所替換下來、“老省長”準備拿去獻媚的“尊盤”(疑似偽器)沉落江流,似乎也應驗了青銅重器本身或者說天意在冥冥之中的選擇。但是,“青銅重器與君子為伴”也并不是從來就是自然而然實現的,這中間也包含著甚至更多體現了正義之士的艱辛努力與犧牲。在《蟠虺》中,以曾本之為代表的正直知識分子為探索真相,為“去偽存真”,始終沒有放棄與懷有野心者暨邪惡勢力的反擊與搏斗。為了堅持真理,曾本之甚至放棄了自己的一切榮譽所建立的基礎——失蠟法,也放棄了申報“院士”,最終以自己的智慧,并凝聚眾人之力,揭開了尊盤的真偽秘密,并成功地取回了被盜的真品,放置回了博物館,為這場正義與邪惡之間的博弈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從故事開頭曾本之接到死去二十多年的亡友的甲骨文書信,到曾本之往監獄去見青銅大盜,到他從“老三口”唱的“花兒”中發現真器藏身之處,再到鄭雄夜盜真器,曾本之再設計讓鄭雄自己還回真器,直至“偽器”的沉江,小說設計了一個個懸念,又于一次次撥云見日中使謎團逐漸“水落石出”,人物的真實靈魂也因此暴露無遺,這種高度縝密的布局讓這場正邪之間或者說正義與野心之間的博弈處處顯得波詭云譎,步步驚心,讀者在情節的波峰浪谷中與青銅重器有了一次驚奇之旅與對靈魂和世風的審視、對話,而小說也就獲得了正如曾侯乙尊盤及其附件上那讓人眼花繚亂的透空蟠虺紋飾一般的繁復細致之美,并如青銅重器一樣具有神秘玄幻色彩,讀來酣暢淋漓而又回味無窮,不忍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