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瀟瀟的詩陸陸續續讀了一個多月,甚至外出的時候也帶在身邊。首先,我注意到瀟瀟與冰心老人的那張合影,冰心老人正在讀她呈送的詩,而瀟瀟懷抱著小動物端坐著,神情有些憂郁和拘謹。我看了這張照片后在猜測,因為女詩人是在一個年邁的圣者面前,冰心象征著一種普遍的愛心,她想以冰心老人為榜樣,流露出虔誠,但又仿佛染上了一點驚慌和默想的神韻。倒是冰心老人并不知曉有人在拍照,正非常投入地讀詩哩。
我們能夠活生生地與世紀老人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或者就是見到了,也不以為然。而瀟瀟恰恰不是這樣,她的心懷里有所擁抱。瞬間我又在猜想,那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臉上到底該有什么樣的神情才稱最好,因此,我看出了她的誠實。
她送來的詩集復印件上還有很多照片,我說到照片,容易被旁人戲稱為光看照片不讀詩。她還在一座高大的古代塔樓前面彎著腰伸出的身子,分明讓我感到她擋住了塔樓有些過意不去,又有些調皮,她進入畫面時刻的那么一種神態的準確性,令我驚異。
于是,很自然地讀起她的詩,我要看看“照片上的小丫頭”,究竟在說些什么,她的眼睛朝上看時,目光全是憂郁。她的詩幾乎要抵達,幾乎要抵達什么呢?我在黃昏時刻發信息告訴她:“幾乎抵達心靈的創傷!彼貜托畔⒁渤姓J了。
我們普遍流行的詩歌精神習慣是:我們寫詩,開始于我們的悲傷,然后慢慢地平息了悲傷,變成了一個大氣磅礴、思想深刻的詩人。瀟瀟的詩歌路徑恰恰相反,她的詩歌歲月多長,她的創傷之痕也就多么綿長,眼看她就要登上了泊有創傷之源的那個輝煌峰頂。瀟瀟說:
正如一些詞根不能抵達詩歌
——《氧氣》
這個體會該有多么珍貴。但也容易被忽略,她所指的“有些詞根”大概是屬于身體寫作那一類,而為什么就不能抵達詩歌呢?依照詩人的本意,甚至也可以說,有些詞根就不能抵達心靈的創傷。為此,為尋找真正詩歌的詞根,在詩歌的道路上,她跑了無數的地方。
開始,我以為瀟瀟只是一個愛整潔的詩人,她對于整潔的描畫,令人心顫:
轎車刷白,停在干凈的風中
——《逃亡之夜》
在這顆整潔的心靈里面,她認為,任何事物,只要一停下來,就必定是干凈的,或者,看上去是一個靜物,卻還在靜悄悄地打掃著周圍。她還說:
流水把枝杈細節洗刷干凈
同時也拿走了最初的貞潔
——《古琴》
瀟瀟的許多詩都像在大掃除,在不辭辛苦地忙碌。這真是詩人在清掃棲息之地。
開始我也以為:我們很多詩人伴隨著很多不干凈的詞根竟然能睡著,或者干脆就讓自己變成不干凈的詞根,“臟兮兮”就是我們的歸屬,誰要試圖在這里面清掃點什么,我們說:“不,這是我們的所在!痹谝粋真實的底蘊上,我們已經實在沒有辦法再臟一點,這就是詩歌的困境。
筆者曾經有幸送瀟瀟去機場,她指著茶幾上的水果說:“你帶回去吃吧!币驗樽叩么掖椅覜]有帶,我感覺到了詩人在離開一個地方前夕的良好習慣,也許她在想這些水果過幾天在房間里會“爛掉”(我完全不忍心用這個詞)。當她在外面奔波,水果的氣息彌漫著房間,這多么讓人不放心啊。瀟瀟是一位時刻都在預見著什么將要發生的詩人,這已溶化在她的日常表達之中。
她預見到事件將腐爛。與我們詩壇上的詩人就直接生活在腐爛之中有著根本的不同,類似于我們的詩人在詩壇某處,把某個理論角落搞得亂七八糟,然后拎著皮箱就跑。在臨跑之前,我們審視房間,我們能預見到什么,我們什么都聞不到,因為,沒有什么東西,能在我們走后,發出令人顫栗的芬芳。
我也大約知道了瀟瀟的經歷,她并不是生活在只是干凈的養尊處優之中:
就在昨日我還是一個甜蜜的詞
而在今天
我哭哭啼啼
渾身上下透著病態的光輝
——《死亡的天使》
這里,一個哭哭啼啼的詩人幾乎要被世間的苦痛弱化為一個平常的哭,但是高度警覺的她,在哭啼中仍然不忘“病態的光輝”,瀟瀟的身影在這里進入了一個語言的迷宮。她完完全全可以哭得一塌糊涂,哭得非常難看,但是,她選擇了尊嚴。
我不知道這是否源于俄羅斯詩歌的精神和氣節,在俄羅斯監獄里的十二月黨人,就這么端坐在牢房一角,連自己打一個噴嚏都認為是對人的尊嚴的侮辱。這種氣節演繹到當代受到了詩壇前所未有的抵制,在我們詩歌的汪洋大海中,瀟瀟輕輕地說了一句類似于出土文物的詩句,這個詩句幾乎也要被埋葬。
說到埋葬,有一雙無情之手試圖要把她的頭按下去,要她難看地哭。前面說過,瀟瀟酷愛向上看,她向上看時,最為高度的總結是:
所有的冰雪落在高處
——《冬天》
這句詩堪稱經典,我真愿意不厭其詳地說上幾句。我以前也曾經寫過雪,我的雪不是落在木樁,就是落在大鐵鍋里。我們的雪看似落的地方很生動,實際上我們并沒有見到過雪,我們的眼睛從沒有朝上看過,我們只是根據雪的認識來描寫雪,只是生動一點罷了。瀟瀟告訴我們:在雪的所謂生動覆蓋下還有一種雪,是我們在逃避時刻,永遠無法看到的雪。見到了落在高處的雪,幾乎就見到了我們心靈的創傷與靈魂的飛翔。是的,瀟瀟在視雪為傲慢的世界時,她并不詆毀雪。
因此,我也想看見落在高處的雪,也希望雪落在身上,我拍拍身上,沒有拍下什么,因為我是在雪停之后才進入雪天,然后寫雪。
“雪落在高處”,依我看,比我那句“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更有玄機,并富有無窮奧妙。這個奧妙是什么呢?瀟瀟說:
我早已不再是語言的孩子
蜂擁的文字是一群活靈活現的巫師
——《當你……》
我氣沉丹田,傷痛從地上涌起
——《傷痛》
她的這些說法,表達了她對于詩歌語言已掌握之后的一種自信,并指出了她要將這些語言視為己有,向世界重新吐露而出。
但我要說,巫師是危險的。巫師的厄運在中世紀早有記載。巫師在最早出現的時候并不危險,因為他只是傳到了神的旨意?珊髞,這種旨意傳達在巫師那里變成了巫師自己的話語,任何話語,如果屬于自己將有滅頂之災,在這里,瀟瀟相當有預見性。
瀟瀟的詩歌與當下詩歌相比較而存在的意義在于她奮不顧身,并且不顧疼痛地捍衛著心靈的素白。她的詩歌里頻繁出現的疼痛感,不斷從剛愈合的創傷中又涌現出來,我們目前尚不十分清楚她每一次疼痛爆發的確切時期和疼痛感的具體緣由,但每一次的疼痛肯定比前屆的疼痛要更加觸目驚心,讓我們感到更醒目。她酷愛疼痛的目的是什么?
走過這里,血從我的疼處
流得滿樹的果實鮮紅
——《氣候中的女人》
原來,她的疼痛是為生命果實的壯美而竭誠服務。
瀟瀟說:“如果疼痛不能為一種異乎尋常的大美而反復流血,那么這種傷口是沒有意義的!睘t瀟對于疼痛的反復表達,從表面上看,她是鐘情于此,其實不然,她是進入了一種關于疼痛的廣場或是學校,或是叫做殿堂,她在反復溫習著自己的痛。她說:
讓我獨自在精神上流浪
在膨脹的痛苦中成長
——《雙重風暴》
因此,瀟瀟的詩歌能夠獨立存在的意義自然也就凸現出來了,她在為她的雪能夠落在更高的地方,她的詩歌能在靈魂上飛翔做前期準備工作。瀟瀟的詩在詩壇上屬于一個較為偏僻的地域,她的詩歌精神更像是一個地方的名字,只能在精神的版圖上找到她。我說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瀟瀟的詩歌疆域看上去不大,但她幾乎抵達爐火純青,現在已經到了淬火的時候。大部分詩人現象與此相反,當他們以為需要淬火的時候,卻意外發現,其實本身卻無絲毫熱量,或熱量不夠,因為很簡單,他們沒有準備好,他們沒有度過漫長的準備,也就是修煉時期。瀟瀟在度過時光,而我們則在數著歲月,永遠數著歲月,無力將它轉換為時光。瀟瀟,她首先是一個讓自身像一個詞根那樣變得飽滿的詩人。
感謝此時活著或者死
多么偶然又刻骨的幸福
——《冬天》
這是一種探尋到詩歌真諦后而情不自禁表達出來的幸福感,接近于人生真諦的感悟。感悟是為了什么?是否有急切的心情,希望能傳達給別人?如果我們都是聾子,她又該怎么說?詩歌說到底就是詩人獲得幸福感之余,繼而把一種前導征兆打入聾子耳朵的語言藝術。世界對于瀟瀟來說是已知的,用已知的詞根來說明未知的事物,這需要多大的耐心啊。
因為瀟瀟向我描述過天葬臺,我生怕被誤認為渺小,而硬說自己被感動了,硬說自己看清了生死已無界線。當我希望為一種大美而歡呼的時候,她卻沉默著,過一會兒卻說:“希望能有一種足夠的語言力量,讓我心甘情愿地走向天葬,語言到能夠說服人為止!边@話說得多么好啊。
為了讀懂她的詩,我將詩集頁碼全翻亂了,再交還的時候,甚至也沒有整理好,總有一些珍珠式的詩句從頁碼里蹦出來。當我準備將它們串起來讀的時候,又發現這里又有一顆珠子尚不在線上,于是又得重讀。我以前不曾系統讀過女詩人的詩,女詩人的詩歌特質在有些地方較感陌生。
我想,瀟瀟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詩歌的詞根。她本身就是一句修飾,而且是她創造了修飾,只是目前,她在飛向未知事物的途中,那個未知事物對我們來說,是正在逼近的事物,我們不明白在什么時候它將落在我們頭上。在命運降臨到我們頭頂之前,瀟瀟有能力給予闡釋。她的確是落在高處的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