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十有“平民作家”之稱,蓋因他書寫的對象是平民。若將其作品悉數品讀,不難發現,鮑十始終把鄉村土地和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作為書寫對象,鄉土賦予的淳樸情感是其敘述動力。鮑十作品所表達的傳統情感和所弘揚的傳統價值,有意無意間是對現代性的批判和反抗,由此,鮑十的鄉土文學系列已然形成了其較為完整的藝術結構,蘊含著樸素的精神哲學。
從1989年開始寫作,20多年過去了,鮑十和他的作品,地理版圖和心理版圖仍然停留在東北平原,駐足流連,不曾離去;鮑十小說不僅內容意在表現平民的真善美,寫作手法也是遵循傳統的為文之道,平實樸素,內斂拙樸。1998年發表的《紀念》是鮑十的成名之作,這部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我的父親母親》的中篇小說,開啟了鮑十創作的“好運之年”。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代表作中短篇小說《子州的故事》《春秋引》《葵花開放的聲音》《秋水故事》《芳草地去來》《冼阿芳的事》和《東北平原寫生集》系列,相繼在刊物發表,并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選載。至今他已創作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拜莊》、中篇小說集《我的父親母親》、中短篇小說集《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1989―2006》、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2014年即將出版他的系列短篇小說集《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
流連鄉村芳草地
鄉土文學兩個重要元素即“寫農民”和“鄉村生活背景”,以此界定,把鮑十作品歸到“鄉土文學”,應該沒有異議。寫作伊始,鮑十就十分耐心而真誠地俯身撫摸東北平原和黑土地,他低頭親吻故鄉的姿勢,是那樣的執著和義無反顧!都o念》是這樣的,《春秋引》也是這樣的,《芳草地去來》如此,《東北平原寫生集》更是如此。
鮑十文學作品敘寫的鄉土,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是駱長余、駱玉生、鮑老師、大成、子洲、汪校長和“我”等作品主人公生活的家鄉。正如?思{筆下纏綿于約克納帕塔法那郵票大小的小鎮,莫言汪洋恣意敘寫的山東高密一樣,鮑十流連的是有著明顯的個人主觀化痕跡的東北平原鄉村。當一掛馬車把駱長余拉到了三合屯,這個原本住在縣城的父親,在三合屯與母親田招弟一見鐘情,發生了一場感人至深的愛情。在這片鄉村的土地上,貧窮不能使他們分心,社會變故帶來的打擊不會使他們分離,父親和母親相伴走過了“文革”、改革開放,近半個世紀的歲月磨難,留在那條鄉村土路上的,是他們一生溫良恭儉讓的背影,也留給兒子駱玉生一生受用的樸素的人生價值觀。不知能否將《紀念》中的駱玉生原型等同于鮑十,但是三合屯和霞鎮一度真切地成了他的寫作根據地——身在北國時,他對它們深愛有加;哪怕如今身處南國,依然深情頻頻回望。
鮑十筆下的鄉村還是一個世外桃源,他的作品屢次回到傳統鄉村生活中去尋找精神慰藉,《芳草地去來》就是其中代表性作品!斗疾莸厝怼匪茉斓闹魅斯哂胥,是從鄉村飛出的“鳳凰男”,在都市特別是人事關系復雜的機關里,處處受壓抑,萬般不得志。即使婚姻這樣的私人生活,也因為打小就與城里人李歐娜接受的教育不同,格格不入而導致婚姻破裂!澳阈睦锟隙〞心撤N感覺,而且壓根兒不用說出來,只消一個眼神兒或一個動作你就全都明白了。對于他和李歐娜來說,當時最強烈的感覺莫過于失望。他對李歐娜失望,李歐娜對他更失望”。離婚后的高玉銘,為了逃避,或者說為了不再與污濁的社會同流,選擇了大家都不愿去的山村支教。這個叫芳草地的小鎮卻讓他有著莫名的親近感,仿佛又回到他心中的故鄉。在這里,人們友善,不論是汪校長“給人的感覺卻非常好,尤其是他的眼睛,看去那么清澈,似乎也像個少年,然而又那么安靜,安靜中透著滄桑。說不上為什么,幾乎一見面,高玉銘就對他產生了一種特別親近的感覺,仿佛見到了親人,心里忽地一熱”。還是璞玉般未曾雕琢的汪卉,“她的樸素并不僅僅體現在穿著上,而是體現在所有的言談舉止上,或者說,從她身上滲透出來的氣息都是樸素的,也許可以說,她的靈魂就是樸素的靈魂”。都讓他一見如故。芳草地有著濃厚的田園色彩,短暫的世外桃源生活過去了,當高玉銘必須重新面對社會生活的殘酷時,他頭也不回地再次選擇乘坐“那輛開往天涯縣的汽車離開了省城”,奔赴日思夜想的芳草地。
鮑十流連鄉村芳草地,寫土地上的生與死,寫城鄉二元對抗后心里向往的棲息地!洞呵镆返闹魅斯妥孀孑呡吷钤诤谕恋厣系娜,對泥土始終心存敬畏,春種秋收,年復一年,仿佛人生生死輪回的真實寫照,也寫出了鄉村土地上生活的質樸和本真。鄉村是傳統文化的出發點和最后歸宿,鄉土文學對傳統生活和傳統文化的感性保留,正是鮑十文學作品現代性的深刻體現。只不過,鮑十似乎有意屏蔽掉現實生活中的齷齪、卑污和荒謬,留下鄉村平凡人的男耕女織、質樸無文的理想、美妙和自由。
迷戀葵花開放聲
葵花開放的聲音——熱烈、陽光、清澈、樸實,就像鮑十作品描摹的眾多主人公的精神品質一樣。鮑十的文化記憶源于東北特別是東北鄉村,他悉心記錄平凡的生活即景,靈光乍現,精心點染,在質樸而淡淡感傷的書寫中,呈現給讀者的,多是生活在山村有著更多擔待和包容的淳樸男女。當他拾掇各色作品,將其匯集成書——小說集《拜莊》《葵花開放的聲音》和《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我們就能一以貫之地清晰讀出,這些作品不僅集中展示了無數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成功塑造了浮世繪風格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傾注了作者人道主義的悲憫情懷和孜孜不倦溫情敘寫的努力與堅持。
鮑十曾說:“我喜歡那些讀起來誠摯、誠實的作品,喜歡關心人的作品,喜歡相對單純的作品,不喜歡追逐時髦的作品、流行觀念產生的作品、挖空心思尋找熱點的作品,尤其不喜歡不甘寂寞投機討巧的作品!彼舉例說,他最喜歡的作家是汪曾祺,汪曾祺從不左顧右盼,他只埋頭寫自己熟悉的、看到的、體會到的事。
基于這樣的寫作理念,鮑十刻畫的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不是邊緣化或異化的新新人類,而是普通的農民、小市民和小知識分子,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尤其鮮明可識。鮑十小說的母性或女性形象——勤勞、節儉、慈愛、上進、正直、善良、美麗、賢淑、溫婉、嫻靜、敦厚……弘揚所有女性應具備的傳統美德,似乎成了作者一心不變、矢志不渝地走在寫作路上的原因和目的!都o念》中的母親,美麗、善良、慈愛;《芳草地去來》的汪卉,同樣溫婉、嫻靜、賢淑。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取材廣州市民的兩部作品——《冼阿芳的事》和《廣州小說三題》,依然沿襲了鮑十一貫的寫作風格!顿⒎嫉氖隆穼懮钤诔侵写宓馁⒎嫉墓适,圍繞冼阿芳如何從村民到居民,如何從賣菜的農民到送煤氣罐的“尷尬”市民,她勤勞、隱忍、堅韌,蓋新房、教育子女,樣樣不落人后。盡管她啰唆得讓人煩,“但她們充滿矛盾的生活和情感,卻在一種澀澀的苦與淡淡的悲中,逸出一股濃濃的愛與汩汩溫情,令人動容”。
比較起來,《廣州小說三題》之《西關舊事》中的阿婆,則是完美得無可挑剔。她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那雙眼睛是那么清澈,沒有一點兒老年人的渾濁。不僅如此,那雙眼睛還那么沉靜,那么質樸,沒有一丁點兒‘火氣’”…… “此外——不妨實說——在看到阿婆的眼睛時,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母親”。讓作者感覺如此之好的阿婆,同樣來自廣東清遠的鄉下,為了弟弟妹妹能上學,13歲的她早早就輟學到廣州當童工。阿婆一輩子沒結婚,因為“阿婆說,結了婚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掙到錢也不能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為父親家著想)頓時,阿婆承受苦難的博大胸懷,以及備受生活磨難后的優雅淡定,無不煥發出美麗雋永的人性光彩和樸實無華的生命光輝。
社會變遷,時代風云變幻,也許古樸的道德風尚和生活習俗正在悄然變化。一些新的精神品質和新價值觀,正在逐漸合圍和蠶食傳統價值觀與傳統美德。然而,鮑十對此惘然不顧,耳邊響起的依舊是彼時葵花開放的聲音,他如堂吉訶德般的堅守,試圖挽留人們繼續停留在美好又神圣的傳統上,這種努力本身足以打動每一個人!渡顣簴|北平原寫生集》便是強有力的例子,它“是鮑十的一個短篇小說系列工程,每篇作品以東北平原上的一個村莊命名,意在通過對每個村莊的素描與‘寫生’,呈現出東北平原的風云與風貌”。鄉村故事,有趣的人物,在歷史長河中跌宕沉浮的命運,作者以“刻印風物的方式為我們留下寶貴的記憶財富”,進而反抗歷史,反抗遺忘。我不由得想起巴爾扎克說的“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它是否能解釋鮑十的寫作抱負?
鐘情文章質樸風
鮑十固守的不僅是傳統價值觀,還執著于鄉村敘事和日常性敘事,關注家長里短的小人物生活和情感,而且一旦認定,就連寫作手法也不愿變化。鐘情傳統文化,鐘情樸素真誠,所以他也鐘情文章質樸風,儼然惟有如此,才能使其表里如一?傊,鮑十承襲傳統——包括對生活的感受方式以及作品的敘事方式。
與豐富龐雜、汪洋肆意的敘述姿態相比,鮑十的敘事總是那么純凈,那么溫和淡雅、從容不迫!跋兼偪蛇h可近。外鄉人來霞鎮,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旱路。先由哈爾濱上火車,坐三個或四個小時(有快車和慢車),到縣里后,再上長途汽車,汽車經過若干個村鎮以及一片廣大且寂靜的平原之后,遠遠看見了一些靜悄悄的樹冠,苫草的或者紅磚鐵瓦的房屋,再聽到一些無聲的聲音,嗅到一些濃濃淡淡的氣味——炊煙味、騾馬味、飯菜味……霞鎮就到了!(《葵花開放的聲音》)小說讀起來平和,松弛自在,娓娓道來,保有傳統抒情文學的溫柔敦厚,情景交融,生發出一幅恬淡素雅的田園山水畫。
現實主義是鄉土文學最重要的主張之一,而現實主義最強調小說的寫實性和白描。由此,我們不難理解,鮑十作品總是伴隨著明顯的寫實性和無處不在的白描手法。他在《紀念》里寫道,“馬車駛進三合屯的情形甚至是轟轟烈烈的。馬蹄敲擊著尚未解凍的路面,路面激動地震顫著,馬車在人群前邊停住。馬打著響鼻,馬的身體濕漉漉的,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兒,汗珠在陽光下閃爍”。敘述微觀具體,鏡頭感非常強,瑣碎細致,游龍走蛇般,展開事件或場面的寫真。綿密到一絲不茍的寫實過程,自然而然產生了強大附著力,讓人不知不覺中接近事物和人性的本質。
這樣的描寫近乎白描,鮑十許多作品頗似中國古代的筆記體小說,以一人、一事或相映襯的數件事,來勾勒小說結構。而白描手法也成了鮑十刻畫人物的常用方法——冼阿芳,現年51歲。她屬于那種隨處可見的人,就是說,很平常,長得有點兒男人相,主要是嘴巴比較大,說話的聲音也像男人,粗粗的,顴骨也比一般人的高,整個臉上,只有眼睛是好看的,大大的,即便現在看來,也是很有神采的。
另一方面,鮑十小說的語言節制,簡練通俗,鮮有口號,白話居多,有一種獨特的質拙和愚頑。人物對話長短不一,文白相間,既有鋪蔓細膩,又能簡約粗獷,讓不同人物擁有自己特定的詞匯、聲調和口吻,達到“隨聲傳形,聽言知人”的效果。
當然,鮑十為了將小說作到“真”,經常對事情(事物)采取說明式的補白,不厭其煩甚至有些啰唆。作者這種有意為之的“不留白”的寫作方法,會讓讀者喘不過氣,并產生莫名的抵觸情緒。同時,為了追求小說的平實樸素,追求以真情感人,作家往往故意淡化矛盾沖突,舍棄所謂的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使得小說少了戲劇性效果,需要讀者投入更多的閱讀耐心。
弗萊說過,真正的文學傳統總是那個我們沒有創作出來的文學傳統,需要每一個作家每一次“發明傳統”的努力。鮑十行進在有著深厚中國傳統文化積淀的鄉土(傳統)文學寫作之路上,成熟作家留下的寶貴的創作實踐經驗,是他可以學習和借鑒的。通過自己“發明傳統”,最后讓寫作“抵達自由、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因此,鮑十正在堅持的寫作方向不僅正確,也是他實現文學夢想最有效的途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