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一個沒有秘密的時代,一切事都被一切人所熟悉,本雅明所言“講故事的人漸漸遠去”的情形正在被我們所經歷,再無秘密的經驗向別人講述。習慣于“宏大敘事”的文學傳統面對毫無新鮮感的瑣碎日常時,頗有鐵拳擊中棉花時的泄氣之感。張好好最近出版了她的隨筆集《最是暖老溫貧》,在轟轟烈烈的日常審美敘事文學演習現場亮出一個漂亮的身段,彰顯了她在日常經驗審美中的持久耐力。
生活每日繼續,行動坐臥或者柴米油鹽的雞零狗碎,歷史的滄海橫流已漸變為如此些小如此卑微的無聲細雨,每個人都在棋局一樣的命運推演中扮演著微茫的角色。纖小或者綿密,或許是張好好最注目的焦點,于是在她的筆下就有那些人事往來、花草蟲鳥、風光景色的小情致,以及喜怒哀樂、或急或緩的小情緒。比如,在黑暗中與人行走,有了對童年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憧憬,并形構出人際的微格局,“我們放松下來說溫暖的小話兒,你不在我們的隊伍里。但是今天給你說了這個故事,你就從此與我們并肩前行了”(《黑》)。再比如,沒有來由地就寫起一種叫艾蒿的草,“艾蒿并不美,灰白色的枝葉,花是極小的黃”,作者以之寄鄉愁的則是它的味道,“我想給你說說家鄉那座山谷里,艾蒿在夜里流動的緬沉的香”,竟然它的存在也勾著心里永恒的意境,“在艾蒿流動的純香的森林里,山腳下,想要有書信遞到夜里的山外去──可以‘雪夜訪戴’的人不多,看似零星,然而永遠在那里”(《艾蒿》)。圍繞這些自然之物而展開的敘事,顯示作者習慣于由此及彼的想象,敏銳、獨到的觀察與細膩的體味,使她的寫作呈現某種寓言性。
探尋在平凡甚至平庸的生活中發現美、發現意義、確立生活價值的可能性,是張好好在寫作中的另一種堅持!度龑毜45度腦袋和牛排》《她很老了,但是她有一只貓》和《咪子走了》既揭示了生活中的情趣,又將生存、生活和生命三者合并為一個帶有解構嚴肅意義的雅致命題。魯迅言及:“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庇谖挠谇橛谑,作者參透了其中的奧秘,自然文章融會貫通而成。冰柿子、千島醬、甜酒、湯圓、葡萄干,這些讓一個女性的日常生活變得豐富起來的元素,在文章中紛紛呈現出它們略有小資意味的濃郁內涵,但外延則是給人與人之間親昵、信任、溫暖的關系提供標識之物。于是,我們看到,一盒喜氣洋洋的薄皮核桃引出作者的一番感嘆,“可嘆‘真真’二字,沒有關系的關系是最妥當的,不是因為慰藉、安全、取暖、拔高而融合在一起——外相看來是稀渺、微薄的‘關系’,那才是真的有永恒瓜葛的兩個生命體了”(《暗物質》)。而一組關于“甜”的記憶則讓作者徜徉在對親情的懷念中,愛吃甜食的父親、像變魔法一樣哧啦一聲把蝦片變得雪白松脆的媽媽、姐妹三個的甜酒釀、女兒的冰糖葫蘆,讀著文字,甚至能夠想象出作者寫作時那種邊寫邊醉的樣子。
文字有時就是一種情懷,在這個意義之上,張好好的文字所傳達出的,正是她作為一個女性所擁有的對人、對生命、對情感和對世界的慈悲、善良、憐惜和寬容的襟懷,恰如用作書名的那篇文章的題目。在她的文章中讀不出惡,讀不出擁擠,讀不出狹隘和負累,有的則是敞亮、是坦誠以及對日常生活恬靜疏宕的視野。她在文章中寫從新疆到內地的人生旅程,想必那也有顛沛、也有艱辛,但她不曾抱怨任何,筆下全是一種樂在其中的隨遇而安和滿足:“對于伊犁想說的話實在很多,就像面對心愛的人,仰頭注視它,含著熱烈情感的光芒,同他說話,非要把那淵源始末梳理清爽了才算有了確鑿的愛的整句!(《愛上伊犁》)“我是快活的,結伴的人們會讓我看見彼此獨立的靈魂在某一時段的融合,多么溫暖,信靠同行的人,同靠信上帝一樣值得我們尊敬!(《在伊犁》)“是的,我愛北京,盡管它那里的春風實在大,城市空曠,人便顯得渺小,尤其是外鄉來此漂流的人──無論他們的表情怎樣的大悲大喜,最后也會定格為淡漠的平靜;無論他們最終留下來或是被動地離開,他們的神情悠悠,如一支香煙靜靜燃燒之命運的甘于默認!弊髡叩牡乩韺W不是枯燥的地名,也不是來去匆匆的逆旅,整個世界都是她溫暖的家園。
生活不見得人人都如意,常言說“不如意者七八九”,但人人又得“堅持”,活下去的確需要勇氣,難的是張好好這樣在“堅持”中的審美。而橫亙在經驗與審美之間的日常敘事,常常在當下輕質化、碎片化的時代為寫作者和閱讀者制造難度,所以《紅樓夢》常常在“讀不下去”的書籍排行中上榜!蹲钍桥蠝刎殹返淖詈笠黄恰讹L月無邊——看〈浮生六記〉》,恰沈復這一作品又是面向生活審美的經典之作。曹雪芹也好,沈復也好,甚至那個假托的“蘭陵笑笑生”,他們寫瑣碎的經常、寫生活的繁復和平淡,耐力可謂驚人。而在張好好的寫作中,我們看到了她向傳統的致敬,這也是她向難度、向當下平庸生活的挑戰。
(《最是暖老溫貧》,張好好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