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讀書,讀到“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這一名句,一度非常喜歡,深以為這是為人為文的理想境界。后來卻又發現,正因為它過于理想,所以不易抵達,難以追慕。雖說文品和人品并非總是一致,但一個人的性情,多少會投射到文章中。比方說,謹慎保守的人其實很難容許自己在文章里放蕩不羈,即使讀者覺得好玩,身為作者也不太能接受,甚至會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文章,起碼不是最好的狀態。這一點,在文學史研究專家洪子誠身上體現得尤其明顯。他那本以沉穩著稱的文學史研究著作,還有許多別的學術著作,許多人都愛讀,認為他深諳史家筆法之妙。后來他還寫了《私人閱讀史》,有更多個人性情在內,許多人也叫好,覺得見到了洪老師的另一面,但他個人卻始終有疑慮。
謹慎的人寫謹慎的文,這是合乎性情的。同理,一個鋒芒四射、思維活躍的人,到了寫文章時,其實也很難中規中矩,更向往的是天馬行空式的創造。周明全的《隱藏的鋒芒》一書,就多少可以印證這一看法。從書名的選取,也可以看出他屬于后一種——沒有鋒芒的話,何須隱藏?
在該書《后記》中,他曾有如此自述:“我雖做批評,卻無什么理念,讀書全憑心性、興趣所致,寫作亦然!边@對于理解他的人與文,想必很有概括性。其實,“無什么理念”也是一種理念。如果沒有屬于自己的人生觀,對文學缺乏起碼的認知,批評活動是無從展開的。豆莢里的豆子看整個世界都是綠色的,同理,一張白紙也可能看什么都是白的。我相信,周明全所說的“無什么理念”更多是指沒有一套統一的理論、主義作為依據,也不如通常的學術文章那樣注重思想譜系的梳理和行文的規范。但他并非是反智的批評家,也并不機械地反對學院批評。書中有一篇文章題為《頑強而生的“80后”批評家》,還有《金理:同代人的批評家》《張莉:反教條主義的批評家》,等等,都是關于當下活躍的批評家的個案研究或綜論,這些其實都是典型的學院批評家。換言之,他反對的不是學院批評,而是僵死的知識教條。
正是這些觀念,還有他所處的位置——在出版社工作而非供職于高校,讓周明全獲得了自由,讓他形成了放膽為文、率性而為的特點。作為一位曾經以繪畫為專業的批評家,他深諳觀看之道,很能體會現象學所說的“直觀”在認識上的意義。書里的開篇文章《批判·寬容·懺悔》,意在以莫言的《蛙》為例來反觀中國當代文學的創作境界。從一篇作品入手作癥候群分析會顯得略為冒險,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文中對莫言這一頗具爭議的文本解讀確實令人眼前一亮。尤其是批判、寬容與懺悔這三個角度的選取,是極有見地的。他展開論述時,也沒有征用過多的理論,而是試圖讓事實說話。比如論證莫言在《蛙》中有意對計劃生育實施的非人性行為展開批判時,他詳細分析了小說里三個充滿血腥的追捕場景,認為正是這三個追捕畫面的白描式書寫,將冷血和殘酷表達得淋漓盡致。
重視直陳其事,不作太多的理論提升,也無意于通過解讀他人的文本來進行理論的或觀念的再生產,這是周明全運思行文的特點。用學院知識體制的標準來看,這顯然不是十分吃香的路數。然而必須承認,這種為許多人文主義者所青睞的批評路數,對于多數讀者理解文本是有教益的。知識是好東西,觀念也是好東西,然而,過多的知識累積,過于尖端的觀念,可能會造成過高的門檻,從而成為接近事物本身的障礙。許多現代詩與現代哲學,也包括批評文章,之所以可信而不可愛,便與此有關。因此,在注重考證和義理的學院批評之外,我們還需有這種活潑的、率性的、平易的批評。
也正是從類似的批評方法入手,周明全還對老村、余華、王朔、阿乙、姚霏等作家的作品進行了解讀,并且對這些作家的作品特色作了相當到位且容易理解的歸納。比如對于余華的《第七天》,他認為意在“用荒誕擊穿現實”,將之定義為荒誕現實主義的作品。又比如《撫慰在世者的憂傷》這一篇文章,本是應邀為《創作與評論》“80后文學大展”欄目所寫,是對張怡微的中篇小說《試驗》的細讀。它也很好地概括了所評文本的特點,我記得張怡微后來在為這篇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而寫的創作談中也提到這一點?梢娮骷覍@一主題的概括是認可的。
批評不能反智,也不能不注重學理,但批評的路數確乎有很多種。應容許有人以理性為激情,也容許有人以激情為激情;應容許有人以追求“絕對知識”為志業,也容許有人直率地說出個人的感受。借此,圍繞著作品才有可能形成對話氛圍,而批評也才不會只剩一個聲音。
(《隱藏的鋒芒》,周明全著,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