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沉鐘悠遠》：多彩意象表達所思所想(吳開晉)

　　初夏時光，忽接張力女士寄來雷霆先生遺作《沉鐘悠遠》詩文集上下兩卷，感慨萬端。與雷霆先生既是詩友，也是校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每次回老 家，回學校，都要和詩友、校友們相聚相談，他的坦率、耿直、瀟灑、天真令人難忘。后來各自退下工作崗位，十余年未見面，直到2012年4月，詩歌學會換屆 開會才又見面。因我倆到得早，曾暢談半小時。想不到這竟是最后一別。后來我又回山東，從詩友處才得知他突然仙逝的消息，這消息也真如“雷霆蓋頂”，我真不 敢相信，他和雷抒雁竟先后辭世，詩壇失去了兩位具有真性情的詩人。

　　捧讀雷霆先生詩作，稍感欣慰。想不到他生前竟留下這么豐富的詩作、詩評，可說是他對當代詩壇留下的寶貴財富。

　　雷霆的詩如他的人，情感熾烈又多姿多彩，并蘊藏著深刻的思索和人生哲理。他不玩花樣，不標新立異，而是本真地抒發自己的感情，并借助多彩的意 象，再揭示出心中的所思所想。但他早期和晚年的詩作又各有所側重。具體說，上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作品，多是感情的直接噴放，他的所愛所憎均流露 于筆端，不過他并非空喊，而是給人以思考，這才能使人感受到詩人火熱的詩情和對人世間是非善惡的明晰判斷。如詩文集的開篇《十年》：“十年/眼睜睜做了一 場噩夢。/幸而是睜著眼，/我成了歷史的見證人�！倍潭趟木�，寫出對十年動亂清醒的認識和深刻的解剖。令人想起韓瀚那首悼念張志新烈士的《重量》�？磥砗� 詩不在長短，而在于其有無真情和內涵�！赌莻�說謊的年代》又真實而深刻地揭露了那個荒唐年代一些反�，F象，和對人們道德品格的檢驗，詩人批判了那個讓人泯 滅良心的說謊年代�！爱斘衣犞�那些重要講話付之一笑；/當我對那些被追查的‘謠言’深信不疑；/當我向那些不許接觸的人致以簡單的問候；/當我和那些知心 者用眼神相互支持；/當我們三兩個人分析著局勢的發展，/計算政治局還有哪幾個是自己的同志；/當我和妻子合計著是成為地下工作者，/還是一起上山打游 擊，/當我在被關押中不得不進行自衛，/用真實的語言把說謊者駁得面紅耳赤；/當我隨著人流把悼念變成示威，/把胸前的白花系向松枝�！庇谑�，慷慨地、又 自豪地說，自己才是當前從事地下工作的父親的兒子。全詩大氣凜然，淋漓盡致地批判了那個充斥謊言與迫害的時代，宣泄了自己的率真感情，詩句感人。

　　1979年詩人到青島，寫了《重訪“罪惡的黑手”》一詩，參觀了上世紀30年代臧克家先生寫《罪惡的黑手》的教堂。老詩人懷著同情贊頌了修建教 堂的工人，批判了打著“宗教”旗子的欺騙與壓榨。雷霆看后，又大加發揮，對當代個人迷信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被灌進迷魂湯的愚民們，當“天上的太陽被賦予了 靈性，/再挑選一個世上的人當作圣明，/起床吃飯口中念念有詞，/手里是一本新編的圣經”，便在“政教合一”的專制制度下，任人宰割，稍有不服，便關入 “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甚至是“新時代的納粹集中營”，真是一針見血，發人深省。最后，詩人發出了正義的吶喊：“十年的瘋狂啊，/摧殘了多少人的青春， /毀滅了多少個生命。/但它像一切宗教一樣，/最后的結果是喚起愚昧者的覺醒。/痛苦的血的教訓，/比任何一種課本都更加生動。/人民再不需要什么上帝， /不管他是白種還是黃種�！�

　　詩人當然不是否定一切宗教，而是以激憤之詞，聲討毒害人們心靈的如宗教般的個人迷信。詩人也并不悲觀，正如他在《我是希望》中說的：“刀不能切 斷水，/子彈不能射中光。/我再也不會失望，/既然我自身就是希望�！碑斏裰荽蟮伢@雷響起，個人迷信的陰魂以及他帶來的污泥濁水，也都被滌蕩了。類似的佳 作還有不少，不再贅述。

　　后來，雷霆先生寫了不少旅游詩和景物詩，詩風隨之而變，他在詩藝的道路上又進行了新的探索，主要是以多層次的意象營造，去創造獨特的意境，并把 哲理孕育其中。如《一滴水》，以一滴水和大海融匯，便有了永恒的生命，去展示大海的浩瀚，并揭示宇宙間單一和整體、個別和眾多的辯證關系�！敦殝D》是寫一 個底層被歧視的婦女，在“大包干”的新生活后，家境、心境的嶄新變化，其中不乏生動感人的意象，亦含有讓人深思的道理�！饵S山雜憶》組詩是寫風光的，寫山 石怪狀，寫得美，叫人留戀，有的則含有巧思，如其中第11首，是寫黃山云的：“自由的云啊，/你為什么總是在山間悠蕩？/你不是有輕盈的翅膀嗎？/天空是 沒有疆界的，/你為什么不肯獨自離去？/我知道了，/山是你的戀人，/離開它，/你就魂飛煙散�！痹娦忻烂�，也叫人思索�！肚鄭u雜憶》組詩，又寫出了海濱 之城的獨特風采�！督�上二題》中的《車過長江大橋》當是象與理結合的完整體現：“大橋原本是很長的，/今天卻更長，更長……/江水像又一條黃河，/沉重的 昏黃，昏黃。/時間像停下了腳步，/是在冥想，冥想。/也許是等待我的回答，/還它長江，長江！”

　　詩人不僅寫出了像黃河一樣已變得昏黃的長江外貌，而且對江水的污染，表示了深深的憂慮。黃河昏黃，是因為經過黃土高原，由于水土的流失，長江昏 黃則是由于當今人們對環境的破壞，是為眼前小利而忘卻民族未來的鼠目寸光，是“一切向錢看”造成的罪惡。詩人并未直接站出來譴責，而是通過和停下腳步的時 間對話而表示了內心的憂患之思，堪為佳作。以后詩人又寫了大西北、巢湖、京華古城、拉薩、故鄉尋覓等紀游詩，此時，詩人已把感情濃縮，壓入多彩的意象中， 標志著詩人的創作又跨出新步伐。其中，《青海湖》當是對詩美的精心打造：“雨水帶來了天空的顏色，/河流帶來了矢車菊的顏色，/漠風帶來了孔雀石的顏色， /青海湖藍得不能再藍了。//青海湖藍得不能再藍了，/一湖藍色盡可任意揮灑，/染著天空，染著草原，/還要染無邊無盡的沙漠�！�

　　這簡直是一幅水彩畫，天空、花朵染藍了湖水，湖水又去染藍大地、草原，讀了這樣的風景詩，人們誰不想去觀光！

　　還值得一提的是，在風光、寫景詩之外，詩人還寫了50歲、60歲、70歲抒懷的詩和《抗戰往事》中懷念老師高蘭先生及抗戰時和西南聯大一同遷入大西南的浙江大學培養了許多世界級科學家的詩作，都寫得深刻有力，撼動人心。

　　最后還應提一提《年方七十》組詩中的《沉鐘悠遠》，這也是整個詩文集的書名，這書名耐人深思和回味：“鐘聲，/遠處該有寺院，/只有沉鐘才如此悠遠。/站在鐘樓上，/不會震耳欲聾，/走在十里外，/依然響在耳邊。/如風飄來，/如霧彌漫�！�

　　讀此詩，人們可以感受到雷霆已從早年的憤世嫉俗，進入到晚年的一種恬靜、淡遠的禪境。而他的詩名，也像這悠遠的沉鐘之聲一樣，雖不震耳欲聾，卻會傳播得很遠。

　　(《沉鐘悠遠》，雷霆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