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連云》 高爾泰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高爾泰的散文集《草色連云》,一貫其《尋找家園》的風格,文中所收錄的幾篇文章,大都在國內有影響的報紙雜志發表過,如《南方周末》,如《文學報》等。相對于早期文字的行云流水與特立獨行,他晚年的文章寫得太克制了,反復醞釀,幾番刪改,一如學者崔衛平所論的“具有《紅樓夢》般的品質”。但崔衛平沒有說出另一半,追憶中同樣籠罩的悲涼之霧,在《紅樓夢》寫得的是柔情舒緩,在高爾泰的文字中則是有棱有角,仿佛雕刻一般,用林黛玉的話來講可謂是“風刀霜劍”,可又偏偏 “最關情”。
這樣的文字質地,讓人想起庾信晚年的文字。庾信后期的詩文,多是鄉關之思,已近于悲涼,杜甫所論及的“清新庾開府”也好,“庾信文章老更成”也罷,都只是點到為止,未說原因,倒是楊慎之在《升庵詩話》中進一步說道“綺而有質,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綺艷清新,而又有質、有骨、不薄、不尖,足見庾信之功力,也恰恰暗合高爾泰之性情。庾信的鄉關之思,與高爾泰的追憶師友、親朋、舊事,之所以老成耐讀,都是因為無限滄桑盡在其中。
在這無限滄桑中,滲透著高爾泰的性情。這些文章,沒有廉價的情感宣泄,他完全是從個人的生活體驗出發,把自己的精神氣質彌漫在文章中,只寫自己的本真情感,自己的個人經歷!秾ふ壹覉@》才出來時,張洪潭教授曾推薦我閱讀,說寫得精彩,讓人擊節,可我那時看后覺得不過如此:不就是一個文化老人,記錄自己生命中的人與事,點點滴滴,瑣瑣碎碎,人非名人,事非大事,沒有可看之處,F在想我那時所知甚少,且年輕氣盛,看問題也總是向前,全是今天明天,哪里會注意到昨天;再則看多了壯懷激烈與氣吞山河,覺得這樣的文字也未免小氣了些。年齡漸大,入世漸深,才慢慢開始進入《尋找家園》。忘不了的人與事,才是我們的真生命。讀到錢穆先生的這句話,我才發現我的閱歷有多淺,對高爾泰的誤解有多深。閱讀高爾泰,需要閱歷,沒有閱歷,讀不懂高爾泰的委屈、無奈、堅持。
高爾泰所寫舊年人事,以自己的親歷為原點,向四周蔓延開來,有他自己的考慮。這些文字雖不激昂壯烈,但都真真切切,閉上眼睛,他們都在眼前活動著。他深知,宏大的史詩往往會裹挾個人的自在,更壓抑個人情感的本真抒發;在大氣勢與大場面的壓迫下,人不再是自己的,個人也沒有存在的空間可言;更可怕的是激情燃燒后的空洞無物,一地雞毛。這一點,曹雪芹與高爾泰都拎得清,畢竟從油噴的繁華中看到過幻滅的冷寂,從轟轟烈烈中領略過慘慘戚戚。只追憶自己忘不了的人與事,這生命中的“三杯兩盞淡酒”,雖然平淡,畢竟是從生命中滲出來的,恰如高爾泰自己所說,這些流經生命,又從生命中滲漏出去的水,可以醉人,可以醒世,可以洗心;這些痛苦使軀體千瘡百孔,卻讓靈魂得到了升華。沒有對生命之痛的體悟,再宏大也要灰飛煙滅,因為文化傳承的不是豪邁氣質,而是一個個逝去生命的氣息,一顆顆曾經跳動的心。建構出來的文化,沒有生命氣息,建構范式一變,立馬過時,只能棄之不顧。
高爾泰在書中說,性格就是命運,而非性格決定命運。南人而北住,江南的細膩遭遇塞北的勁風狂沙,造就了他“有骨的江南”之氣質。但問題是他沒有改變性格來重塑命運,而是扼住命運的喉嚨,不愿屈服,要活出自己的真性情,但活出自己談何容易。一般人都甘于屈從生活,對他們而言,生命本身就是殘缺的,不甘又怎樣;即使一個有棱有角的人,也是活著活著就妥協了,被生活打磨了棱角,或者自己打磨了自己,變成了光滑的鵝卵石。記得傅雷在家書中對兒子傅聰講,扼住命運咽喉的貝多芬,掙扎著掙扎著,就向命運妥協了。羅素在其自傳中,也談到這個問題,他說:“有些人說,人老了,變得越來越明智。不過,我卻不能茍同,我認為人變得有所畏懼了”。而在這些具體的敘述、事件、生活情境和細節中,我們依然發現高爾泰雖明智,看開了很多問題,但是依然有一股勁在那,正如他自己說,這些文字,我是壓著火氣寫成的。這一股火氣,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能感受到,可更能領會到他那充沛的生命力被克制所帶來的巨大思想張力。
最引發我思考的,就是高爾泰在回答寫作目的時所說的:尋找家園,就是尋找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是三不朽?意義云云,多少有著對自己生命的一種構建意味。還是博爾赫斯與我戚戚,在談及晚年寫回憶文章的目的時,他說是為了“尋找自己”。這看似不經意的四個字,一下子就上溯到了希臘阿波羅神廟中的那句“認識你自己”。通過回望自己的過去,一點一滴地梳理自己,思考自己,回顧自己生命的流變,以及流變背后無意識的思緒,自然也會比意義的探尋更本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