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詩壇,詩人田禾一直被稱為鄉土詩人,從詩集《喊故鄉》、《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和近期出版的詩集《鄉野》中都能尋覓到蹤跡。不過,田禾的一些鄉土詩既有對鄉土的眷念,也有對鄉土的超越。無論是《喊故鄉》、《在回家的路上》、《回家》,還是《老地方》、《宋江》等詩,都有不屬于鄉土詩的東西,可以說是精神游子漂泊的歌吟,而這恰恰是田禾的詩令人痛徹心扉而又難以忘懷的。
為什么詩人還在漂泊?出身鄉村的田禾雖然很早離開了鄉村,卻沒有忘卻這片魂牽夢繞的土地,精神的根仍然牢牢扎在上面。因而,詩人對鄉土的情感是矛盾的,既熱愛又怨恨,既掙脫鄉土又害怕漂泊,既擺脫苦難又感恩苦難。這是精神游子難以擺脫的矛盾。
當然,詩人回家不是回到具體的家,而是尋找精神的根,尋找滋潤精神的土壤;丶业穆肥锹L的,詩人的這種精神漂泊無疑是那些底層出身的知識分子不可避免的宿命。這些知識分子如果不超越社會底層,就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貧困、悲苦、潦倒”的命運。但是,這些超越底層的知識分子如果不背叛社會出身,就難免精神漂泊,就將陷入出走與回歸的矛盾和痛苦中。田禾的不少詩就是這種精神游子漂泊的歌吟。在田禾的詩中,故鄉是美好的。故鄉“是母親的一聲叮嚀/是奶奶的一聲呼喚/是流水中晃過的親人的笑臉”“老地方啊,她是我/記憶中甜甜的麥芽糖/是留在我額頭上最初的/熱吻。是風中走動/而又起伏的莊稼”。這老地方令人魂牽夢繞,但是,這老地方存在貧窮、愚昧和衰敗。正是這些貧窮、愚昧和衰敗,詩人的祖祖輩輩才有無盡的磨難和不幸,像草一樣無聲無息的貧苦和辛酸。因而,詩人沒有安貧樂道,而是竭力甩掉這貧窮、愚昧和卑微的徽記,把命運扛在肩上,離開了這個老地方!拔抑话衙\扛在肩上/不聲不響地跑在路上/鄉村被我一塊一塊地/甩在身后”。但是,離開鄉村的詩人無法擺脫那精神漂泊的痛苦和空落,還是感到那片生養的土地最牢靠和最踏實,“握住泥土/比握住江山更可靠”。身心分離的詩人掙扎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回家!這個家已是不易回了。不僅詩人的家早已破碎,千千萬萬底層民眾兒女的家也正在支離破碎。不少中國當代農民的兒女因雙親出外打工,大多是在不完整的家庭中成長的。詩人在沒有母愛的環境里長大,是殘缺的,成年后身處的社會環境也存在畸形發展。詩人渴望回家,既不是衣錦返鄉,也不是光宗耀祖,而是對當代社會片面發展的超越,是對人全面而自由發展的精神家園的尋找。當代很多農民在精神上大多漂泊著,在城市是暫住,回到鄉村仍是暫住。詩人田禾在回家的路上,家鄉的父老鄉親也在回家的路上。
在《今夜的月亮》這首詩中,兒子急切地盼望在外做工的父親早些回家,祈求今夜的月亮云不遮擋、風不吹落,而父親僅僅為了節省五角錢,不得不走三個小時的夜路。這是那個貧窮時代生存的痛苦。這種痛苦似乎并沒有因為當代農民富裕起來而終結。在當代,又有多少兒女在月光下等待父母親打工歸來。沒有父母,兒女團聚的家還是那個魂牽夢繞的家嗎?這種生存痛苦仍然折磨著當代農民的心。但是,當代不少作家習慣順應歷史發展,只看到歷史發展的這一面,而忽視歷史發展的那一面,缺乏批判性。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高度概括了歷史發展的兩條道路:一是采取較殘酷的形式,一是采取較人道的形式。但歷史發展的這兩種形式是有根本區別的,歷史的發展采取較殘酷的形式往往損害著廣大基層民眾的根本利益,采取較人道的形式則比較符合廣大基層民眾的根本利益。當中國當代歷史發展出現畸形時,中國當代不少作家不但抵制和批判這種畸形發展,反而順應這種畸形的歷史發展,有意地回避時代的生存痛苦。與此相反,田禾曾在這種生存痛苦中煎熬過,而且敏銳地感受到當代社會的生存痛苦,無論是《今夜的月亮》、《菜地》、《還原》,還是《在回家的路上》、《回家》、《老地方》等詩,都抒發了他對時代生存痛苦的無奈感慨。
我與詩人是從相同的地方出來的,也曾置身詩人的家鄉。每當我細細品味田禾的一些描寫鄉村的詩作,都像回到了少兒時代的家鄉,那泥香、那稻香、那總是撅著屁股的父親形象,纏繞著我、融化著我。這片土地的苦難、辛酸,還有父老鄉親的掙扎、拼搏,令人心碎,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我的眼淚不僅是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而且是為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命運難以改變而心痛。而那泥香、那稻香、那油菜花香,隨著環境的污染破壞,早已變味。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如何尋找精神的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