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真的“同質化”了嗎?
近年來,關于寫作的“同質化”的批評時有所聞。一部作品突然走紅,馬上會引出一大批效仿之作。而那些跟風的效仿之作卻很快就成為過眼云煙。這不能不說是文學的悲哀。在寫作“同質化”的后面,是個性的萎靡,也是時尚速朽的可悲。
但問題還在于,文學顯然并沒有完全“同質化”。1980年代以來文學的多元化意識已經深入人心。與“同質化”并存的,是“多元化”。這些年來, “底層寫作”、“官場小說”、“青春小說”、“歷史小說”、“職場小說”、“玄幻小說”、“穿越小說”……百花爭艷,百家爭鳴,而且常常有引人注目的佳作 不脛而走。如果看不到這一點,就很難回答為什么說今天的文學是繁榮的這一問題。不錯,常常有人說文學“邊緣化”了,甚至早就有人宣告了文學的死期——記得 《世界文學》雜志1994年第一期上就發表了一篇文章《文藝的衰亡》,其中介紹了德國文學界關于文藝即將衰亡的討論。其主要觀點為:“后現代”思潮和大眾 文化的“娛樂”、“消遣”浪潮“消滅了藝術,取消了文化”。然而,另一方面,是拒絕接受“文藝衰亡”、愛好寫作的人們繼續樂此不疲。例如中國的“網絡文 學”大軍,其中就包括許多“70后”、“80后”的作家們。他們創作了海量的作品,使專業的評論家、文學教授也看不過來。他們中的佼佼者在網絡上取得了巨 大的成功后,也迅速成為出版界和評論界的新寵。這樣熱鬧(也可以讀作繁榮)的文化景觀與“邊緣化”的說法顯然矛盾,卻都言之成理。當今社會,類似的矛盾以 及圍繞這些矛盾產生的種種說法,隨處可見、可聞。
問題還在于,“同質化”寫作的水準其實常常不那么相同。任何一種思潮,任何一種題材,都呈現出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景觀。同樣是“底層寫作”, 陳應松的《馬嘶嶺血案》、盛可以的《北妹》、田耳的《一個人張燈結彩》都感人至深,風格卻很不一樣;同樣是“官場小說”,李佩甫的《羊的門》、閻真的《滄 浪之水》、范小青的《女同志》亦各有千秋;同樣是“身體寫作”,“70后”作家衛慧的長篇小說《我的禪》就因為頗有禪意而與眾不同;在眾多的“青春文學” 中,笛安的《告別天堂》除了打上了“80后”特有的“布波一族”的精神烙印,充滿感傷、叛逆、狂野、無奈的紛亂五味以外,還顯得文筆練達。此外,在成千上 萬的“網絡文學”中,也產生了公認的佳作。例如2009年,由《長篇小說選刊》雜志社、中文在線主辦的“網絡文學十年盤點”活動,經過“海選”,就由專家 與網友共同推出了十佳作品:江南的《此間的少年》、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阿越的《新宋》、灰熊貓的《竊明》、晴川的武俠小說《韋帥望的江 湖》、煙雨江南的仙俠傳奇《塵緣》、酒徒的隋末英雄傳奇《家園》、老豬的魔幻傳奇《紫川》、雪夜冰河的《無家》,還有葉聽雨的《臉譜》。這些堪稱“網絡文 學十年”的經典吧,盡管當代優秀的“網絡文學”作品遠不止這10部。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網絡文學”名作中,《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這樣富有深刻社會 內涵和文學功力的作品,比起好些“嚴肅文學”名篇來,毫不遜色。
由此可以看出,與所謂文學“同質化”、“邊緣化”并存的,除了“多元化”,還有“經典化”。新時期文學已經走過了30多年的歷程;新世紀文學也 已經走過了14年的歷程。其間產生了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家作品沒有?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吧。而那些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家作品,就是文學抗拒“同質化”、“邊緣 化”的有力證明,也是文學在激烈競爭的年代里砥礪作家的個性、鍛造作品的個性的成功證明。
風格多變的時代
優秀的作家都有與眾不同的個性。杰出的作品都有獨具特色的風格。這好像已是文學的常識。
只是,文學的玄機常常在“不確定”中。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發現之一是“測不準原理”。米蘭·昆德拉也指出過:“每一部小說都對它的讀者說: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是小說的永恒真諦”。(《被忽視的塞萬提斯的遺產》,《小說的藝術》中文版,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19頁。)對那 些文學常識,也不妨作如是觀吧。
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作家就說過,“風格就是死亡”。他的意思是,他不想以固定的風格束縛自己的寫作。事實上,雖然文學理論常常用一些“主 義”、“風格”的標簽給千姿百態、千奇百怪的文學現象分門別類,作家們卻常常是在不斷突破陳規、也不斷超越自我的。巴爾扎克是批判現實主義的經典作家,可 他的長篇小說《驢皮記》卻是典型的“寓言”作品,也與“現代派”風格非常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與《地下室手記》,前者感傷,后者卻氣勢凌厲、富 有論戰風格,完全是兩副面孔;魯迅的《狂人日記》與《故鄉》也風格迥然不同。由此可見,一個作家可能寫出不同風格的作品。優秀作家對于“思潮”、“風格” 的超越是常見的現象。因為文學的精神是自由。作家的心靈更是復雜多變(或者說豐富多彩吧)。而在現代社會生活日新月異、人們追新逐異的心理也不斷升級的氛 圍中,不斷超越自我、不斷求新圖變就迫使作家的風格也得在多變中不斷更新。而這樣一來,用一種風格去概括一位作家的創作就常常顯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就說賈平凹吧,從《商州三錄》的清新淳樸“筆記體”到《廢都》的驚世駭俗“《金瓶梅》風”再到《懷念狼》的奇崛“魔幻體”,可謂上下求索、一變 再變、令人稱奇。再看莫言吧,從早期的《民間音樂》、《透明的紅蘿卜》的感傷風格經《紅高粱》《豐乳肥臀》《酒國》的狂野風格再到《生死疲勞》《蛙》的凝 重風格,也是不拘一格、玄妙多變、蔚為奇觀。還有閻連科,無論是早期的《東京九流人物志》那樣的“市井小說”,還是《日光流年》那樣的哲理“寓言”,抑或 是以后的一些諷刺小說,也像川劇“變臉”那么不可捉摸、令人驚嘆。慕容雪村是“70后”作家,他的小說《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就很有“白領氣息”、成都 風情,而紀實文學《中國,少了一味藥》則充滿了憂患意識和驚心動魄的“現場感”,也顯示出廣闊的才氣。如此看來,多變已經成了許多作家的共同追求;而這樣 一來,那種對作家固定不變的“風格”概括也就成為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了。雖然,我們也不應該因此忽略那些一直堅持某種恒定的風格,并也贏得了文學榮譽的優秀 作家,例如當代的汪曾祺、史鐵生、遲子建等等。他們能夠以不變應萬變,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文學的奇妙。
風格,一個恍兮惚兮的概念,一種變動不居、變中又有所不變的氣質、文風,好像是作家的個性所系,又受著變化無常的種種思潮、形形色色的紛繁事件 的影響制約,不時發生著漸變或是突變。正所謂:從“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后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再到“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是禪宗的 啟迪,也是文學的玄妙所在。
關注“70后”、“80后”的創作
再回到“同質化”的話題上來。在我的印象中,這一批評比較集中于對“70后”、“80后”作家的創作缺失上。這樣的批評不無道理,F代化使人們 的生活也越來越整齊化一了,從童年時上各種課外興趣班到上學以后的應試教育,從大學畢業以后的就業難到上班以后像螺絲釘一樣固定到體制的機器上,甚至戀愛 的過程、結婚的儀式,甚至在強大傳媒的影響下追捧同樣的影視劇和流行音樂……一切都驚人地相同、統一。生活的“同質化”必然導致文學的“同質化”。這不能 不說是現代化的悲劇。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在“70后”、“80后”的“同質化”寫作中發現有個性、有獨特風格的作家作品來。我從“70后”作家慕容雪村的《成都,今 夜請將我遺忘》《原諒我紅塵顛倒》,衛慧的《我的禪》,魏微的《流年》《大老鄭的女人》,盛可以的《北妹》《火宅》,田耳的《衣缽》《天體懸浮》,鄭小驢 的《1921年的童謠》,喬葉的《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李師江的《逍遙游》《中文系》,徐則臣的《跑步穿過中關村》、《耶路撒冷》,楨理的《烤秋 刀》等小說中看到了新的人生、新的價值觀、新的感覺、新的語言,也從“80后”作家笛安的《告別天堂》、顏歌的《我們家》、霍艷的《地下鐵》、鮑鯨鯨的 《失戀33天》、宋小詞的《聲聲慢》等小說中認識了她們的才華與感受,她們的情感多變、眼光獨到與心情復雜。讀這些作品,為什么就沒有“同質化”的感覺?
顯然,在“同質化”生活的深處,其實還是有著不同的欲望、不同的體驗、不同的思考、不同的追求的。所謂“團隊”、“社區”、“閨蜜”……這些 詞,都折射出與“同質化”生活不盡相同的“圈子”意識。無數的“圈子”在冥冥中體現出抵抗“同質化”生活的人的意志。笛安的《告別天堂》很有“張愛玲式” 的“小資感”,可其中那些中學生的生活、語言又富有當代“新新人類”的新鮮氣息;鮑鯨鯨的《失戀33天》中的戀愛故事節奏變化那么快,語言也那么辛辣、俏 皮,散發出新時代的“新京味”;顏歌的《我們家》散發出川西小鎮的濃濃氣息,宋小詞的《聲聲慢》則涌動著江漢平原的生命潑辣感,在地域風情上自然各有千 秋……一切都與前人的文學很不一樣,但常常也有一脈相承之處(例如地域文化的千姿百態,在“同質化”的年代里依然十分鮮明)。畢竟,時代變了,社會變了, 生活變了,人心也變了!敖酱胁湃顺觥,各領風騷若干年?擅慨斂吹竭@些作家談論各自敬仰的經典作家作品時的一往情深、念念不忘,又使人明顯感受到他 們與文學傳統的血肉相連。畢竟,有千古不變的文心、文學魂!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突破“同質化”生活與寫作的強烈意識與才華。寫作的人越來越多,出新的渴望越來越強!70后”、“80后”作家、編輯 中,命名的頻率越來越快,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捎行┲皇菚一ㄒ滑F,有些卻能在歲月的磨練中越寫越好,漸入佳境,得到大家的認可。事實上,每一代人中,不 論文學浪潮強勁與否,都會產生出各自的文學代言人。這樣的人富有與眾不同的創造力,能夠在“同質化”的寫作中脫穎而出。一位“50后”作家在談到他讀 “70后”、“80后”作家的優秀作品時感慨:“他們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但是他們的才華也是令人驚嘆的!笔堑,才華、天賦,這些也許是比生活、勤奮更 具有決定意義的寫作要素,也是超越“同質化”生活與寫作的關鍵所在吧。
而當“90后”也已經迅速成長起來時,他們的文學又會帶給我們怎樣的新感覺呢?我相信,和我一樣期待著“90后”文學出彩者,不在少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