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熊育群的長篇小說《連爾居》(作家出版社出版),我困惑于它完全不按小說結構的一般套路,也不留下脈絡可循的尋常走勢。它的異數有四:沒有推動情節的主線,而是一大把經緯線的交織;人物很難進行主演配角之分,他們群體登場,率性本色,是一群鄉民在湖區淤泥堆積層上的“原始舞”;沒有統一視角,是散點的隨意照射與透視,是時空由我的自由切換,是歷史現實、夢境魔幻的交錯閃現,因此出現了風物寫真、風俗白描、歷史長軸、印象光影的奇妙組合,讓人目不暇接;四十九章及后記彼此之間跨度很大,每節之間也不講究起承轉合,如水瀉地,遇彎曲折,隨物賦形。
這是作家的有意為之,還是散文寫作的慣性沖動使然?難道作家只求一吐為快而可以不追求小說結構的內法則嗎?帶著這些疑問,我對《連爾居》進行了一次再梳理,發現它的隱形結構大致沿著“現實—歷史”和“物象—夢幻”兩大塊狀進行設計。作為建筑工程師出身的熊育群,他在《連爾居》中造了兩套建筑:一套是實體形態的,完全可以容納鄉民們的日常生活,讓他們生活其中寬綽有余,他們要搭臺唱戲,也隨處可取構造之材,一轉眼就能登臺亮相;另一套是虛化形態的,其縱深連接著歷史、傳說、歌謠、想象、夢境、人心,以及自然深處的律動,這里打破了小說的邊界,不受時空的局限,它們要掙脫物理定律和意識形態的嚴控嚴管。這兩套建筑為虛實,為表里,為依托,缺一不可,共同完成了連爾居承載的宿命,它既是鄉民社會生活的居所,又是人類精神疆域拓展的可能,也是接納作者本人詩意棲居、切問存在、安放靈魂的家園。
虛實相生的結構決定了它視角的多樣化,既有紀實敘事的勾畫,還有風物風俗的再現,更有“自我胎記和氣息”的貫通。它們都服從于敘述者的內視角,是“我一個人的行走”,是我站在“現實世界的一條渡船”上的回望,而且這種內視的不斷遞進,使“我有了一雙外人的眼睛,我是從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打量自己的村莊的”。把自身置于歷史與天地的大戲臺,必然會帶來參與歷史、觀照生命的現場感。據此,可以理解四十六章的自陳:在命運即將轉折的當口,“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有了演戲的感覺,劇情早已定了,我知曉得朦朦朧朧,我做了自己的演員”。這幾句也是后面兩章濃墨重彩寫連爾居人學戲、唱戲的提示:戲里戲外都是戲,演員觀眾都入戲,它暗示這出連軸戲在文本框架內不得不結束,但它在另一個時空是否還會有別樣的呈現,這完全取決于閱讀者的想象和再造。
與這種內生性文本相適應的美學表現形態,是一種散文意味濃郁的長篇小說新體,它再一次證明了,長篇小說的別出心裁,必須有文本結構上的自覺和美學高度的把握,兩者達到了一致,就會有令人驚喜的編織!哆B爾居》自由放達的結構編織,也可在文本內尋找到相似性的物象表現。我感覺到,它像連爾居那棵視為神樹的大樟樹,根系深入,枝丫分叉,雖遭雷劈也枝繁葉茂,并與天光湖色渾然一體。它也像水草在水中,“它們對淹入水中還沒有反應過來,仿佛淹過它們的不是水而是風,是風把它們吹得彎曲、搖擺,陽光下水流的波紋與草葉都在江底投下光影。草葉上還有一層空氣,那是細小的白色氣泡附著在葉面茸毛上,把水與草葉隔離開了”。這段文字正好能說明文本在結構、語言、細節上的美學追求,它取法于湖鄉生態,崇尚自然情趣,專注于人所未見的深處細部。這種植物性生命水中泥里的延伸,使文本在整體上獲得了某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