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蘇童筆下的意象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但我依舊想探討,他小說的核心意象是什么?最能體現他的創作特征的意象是什么?“大紅燈籠”?可能子 虛烏有!澳戏健?正確但太籠統。色彩?紅粉?乃至香椿樹街?都無法貫穿于始終。至于“逃亡”,似乎道出了蘇童小說的某些性質,但“逃亡”是什么樣的“意 象”?似乎也很費解。如果我們想從蘇童的作品中找到一個可以統一這所有一切的意象,我想那一定是“水”。
憶江南
蘇童說:“我這40年的生活,一直和河流糾纏在一起,這種表達是非功利的,也并非出于作家的職業選擇,這是我心里的聲音!
蘇童自小生活在江南水鄉,只要打開家里后窗就可以看見緩慢流淌的河流,以及架在河上的三座形態各異的橋。人們從橋上來來回回走過,伴著清明時節 綿綿無絕的梅雨。這些場景淅淅瀝瀝,濕潤了蘇童有關家鄉的童年記憶,能不憶江南?這場江南式的文人懷舊不能不從“水”開始,又不能不由“水”的途徑與 “水”的氤氳環境來實現!渡倌暄分械慕^大多數作品都與蘇童的童年記憶有關,而這些童年記憶似乎又與水有著莫大的關聯,有關那條河,那些雨,那條泥濘的 古老街道,一直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他的小說里。蘇童對水是有特殊的敏感的,他甚至可以感知到“二十年前的雨聽起來與現在有所不同”,可見他對水的格外留 意。在蘇童創作轉向時,當他不再將目光聚焦在令他投以深情的故鄉記憶,他一系列被評論家稱為新歷史小說的作品都不再描寫他的童年經歷,而轉而以“逃離”楓 楊樹故鄉為趨勢,塑造了許多命運無聲、如水般的女性形象,但即便故事逃離了童年的地域和背景,那些江南特有的潮濕空氣卻還是揮之不去,帶著江南的腐朽與綺 麗,使他筆下的每一個場景似乎都滲透著濃濃的水氣。歷史在水中漸漸迷離而又清晰如昨,歷史如水一樣明滅變幻、不再堅硬、化為一團柔軟。除了“新歷史”,蘇 童筆下雖然不多,但也同樣重要的現實生活故事也時時彌漫著江南水鄉的氣質,“蛇”一樣地靈動飛舞起來的,是如水的生活質地。正是這“水”,塑造了蘇童與眾 不同的南方氣質。
江南的潮濕與柔軟在蘇童的筆下被推向了極致,水意象成為一種紐帶,那不僅是地理的,同時也是文化意義上的標識,盡顯蘇童與江南血緣的關聯。
水的樣子
我們或許可以相信蘇童的寫作是從夢里故鄉的一場梅雨和一條河開始的!叭绻愫臀乙粯,從小便會做古怪的夢,你會夢見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親 屬。有一條河與生俱來,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順流而下,回首遙望遠遠的故鄉! (《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蘇童筆下一直未曾缺席水意象,蘇童的創作也因此被水統一了起來。
雨水與幻想。從數量上說這是蘇童筆下最常出現的水意象。他有許多篇目都以一場雨為開場,《藍白染坊》的故事開始于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以雨季的結 束為完結,在漫長的梅雨季節里,是戰爭的到來,是紹興奶奶歿了,是再也尋不到的黃貍貓,雨水的到來是一種郁郁的情緒,少年們期望在這個潮濕的雨季里世界會 發生什么大事,可是在平靜的生活中并沒有什么差異,就如同“多日的雨天……拱出一團毛茸茸的夢想”(《藍白染坊》)。當雨水落在長街和土地,每一滴水中都 有一個閃爍著的幻想,《女孩為什么哭泣》 中,聽見傘上滴答的雨聲,幻想著在雨夜里會有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子走來敲門避雨。一場大雨一場夢,至于達到虛無的幻想與真實的雨水之間的零距離,在蘇童筆 下就確定無疑地是他的水意象所欲完成的了。
河流與秘密。河流在蘇童書寫的水意象中,是極為核心的一種。在《河岸》中,蘇童終于將家門口的小河幻化成一條貫通歷史氣度的大河。蘇童將整部小 說用河與岸的對立和依賴去構思,用一整個長篇小說的長度去詮釋一個終極的“水”意象。在這一脈涌流的“河水”之上,有陰柔如水的生活,有權力與欲望的泱泱 之水,有人性守持的堤岸,有童年的天真與苦難記憶,有女性凄美與物質的限囿,更有物是今非的流轉和歷史之水的永恒流淌,所有這些,都集大成般地被蘇童焊接 在河與岸的結構上了。正如蘇童自己所言,“河流是一個秘密”,一個民族的生存秘密。
淚水與神話!侗膛肥菍γ辖揲L城這個中國傳統神話的重述,在這部小說中突出了眼淚的神性,桃村人與其他的人本沒有什么不同,卻因為可以用 耳朵、嘴唇、乳房哭泣而好似神人。碧奴是一個淚人,她可以用頭發、腳趾、手掌哭泣,她的哭聲可以讓囚籠生出鐵銹,可以讓善動容,令罪懺悔,她的眼淚擁有偉 大的神力,可以動城也可入心,封建社會的殘酷統治在她的眼淚里化為烏有,“她用眼淚解決了一個巨大的人的困境”(《碧奴》)。所以又可以說,蘇童筆下淚水 的力量,無關神話,卻有關人心。
堅硬如水
中國自古就有紅顏多薄命這樣的對女性命運的慨嘆,雖然世世代代,人事已非幾千年,但是蘇童筆下的女人依舊陷在這樣的宿命里,不能自已。這是蘇童 創作中對有關女性命運的人生命題的一種復活。劉禹錫說:“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濃愁”。蘇童用水意象所表明的審美努力,就是這種女性如水的古老隱喻 的意象性復活。
蘇童筆下的“水意象”也復活了中國最為傳統的哲學思辨!白釉诖ㄉ希骸耪呷缢狗!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孔子用“水”給中國人確立 歷史和時間的通道,河流承載著庫文軒一家在時間的長河里無定地漂泊,當父親抱著鄧少香女士的紀念碑沉河而亡時,河流也以其永恒的姿態將所有的真相和信仰都 吞噬和淹沒,使之成為真正的歷史。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八章)在蘇童的筆下,“水意象”總是以欲望之流的面目出現,充滿了腐敗和死亡的氣息, 這似乎是對老子思想的延伸,當人沉迷墮入求取水的時候,水便失去了它的本善,水善于不爭,當你以瘋狂交換欲望,無情之水會將所有的骯臟和丑陋吞滅,默默地 將所有的殘忍沖淡,再不提起。而蘇童一再地提起這似弱如鋼的水,是在復活這一水的哲理主題,水的永恒在于其永恒的流淌,其他所有的繁華與物的生滅、人的來 去都稍縱即逝,今是昨非。人們所謂的蘇童的“新歷史”,所復活的就是一種歷史滄桑感,一種人生如幻、歷史虛無的中國傳統感受。像歷代中國傳統詩人一樣,正 是這水,將堅硬的歷史及其所有的欲望、權力、物質都融化為一團感傷唯美的審美之物,徒留傷感在人間。
如果說沈從文寫下的“水”和水邊生活更像是一首田園詩,那么蘇童小說復活的“水”就更側重于傳統水意象中有關頹靡的江南氣質,就好似詩詞里那些 鶯鶯燕燕、奢靡腐朽、物欲橫流的江南水鄉,蘇童好似現代的少年詩人,完成了一次對傳統水意象的復興。尤其他把古代詩詞傳統中水的審美意象內容復活到了當代 小說中,給當代小說帶來了古遠的意境和連續性。
但是蘇童小說水意象雖然自有其江南文化來路,卻同時也擁有現實理由和現實意義。中國新時期成功地過渡、轉型成為一個巿場經濟社會,它在物質文明 發展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也助長了對物質的崇拜,引發了人們心理感受的失衡,欲望橫流,物質擴張,粗糙甚至帶有摧毀一切意志的暴力,致使精神萎靡,心靈被 物所異化。在這樣的背景下,蘇童沒有回避,物、欲望及其暴力像梅雨天里的水一樣來勢兇猛,漫過人性掙扎的岸堤,成為蘇童筆下的最重要的描寫對象和主題。而 由于水意象的加入,使這個物質時代的敘事滲透了某種柔軟的審美的潤物之劑,充滿物化的人物、故事與宏大背景在經過江南之水的審美浸泡、融化之后,不斷地散 發出腐敗而令人感傷的痛和令人無法不迷戀的氣息,這在某種意義上成為蘇童式的藝術氣質,對歷史、歲月、繁華物象、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的唯美而迷人的描寫, 寫出了人類對欲望的依靠和迷戀,無法抗拒的誘惑和無法親近的無奈,物的實在如夢如水一樣地破滅,欲望的暴力形式被審美所轉化,感傷之美如霧一樣遍布每個角 落,發霉的人性像毒品一樣成為審美流行因素,被人們瘋狂追逐、吸食,表達了一個時代的心理真實和感傷。蘇童由此而成為具有獨特風格意象的作家。
堅硬的是物質之殼,而如水的是經過水養育的心靈。蘇童不會去“強攻現實”,他擁有感悟這個時代的獨到的藝術方式,那就是以水來隱喻,以心來化解,以文學審美來為物化時代寫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