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許多省市文聯作協都曾盤踞過一座舊式小樓,比如遼寧作協在大帥府、上海作協在巨鹿路、青島文聯在信號山等等?梢娢乃嚰耶斈觌m然經常挨板子卻也是挺吃香的。
山東文聯和作協原在濟南經六路117號,一座四層的磚紅色辦公樓,而辦公樓后面,還有一座別墅式的二層小紅樓,一樓住過苗得雨,二樓住過劉知俠。1988年我調作協時,他們都已搬走。知俠被省委安排到青島政協頤養天年去了,但房子還由他兒子住著。
長篇小說《鐵道游擊隊》可以說在中國家喻戶曉,而作者劉知俠也充滿傳奇色彩。聽說他兜里總是揣著兩包煙,一包琥珀、一包泉城,見人先遞貴的,自己再摸差的。不是缺錢——他的版稅在“文革”前應是天文數字了。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1980年春天的中長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他身體魁偉、面色黑紅。他主持會議,彬彬有禮地請剛從北京回來的宋遂良先生介紹茅獎初評情況。誰知宋先生是個思想解放者,講著講著就開始離經叛道侃侃而談。我看到知俠的頭漸漸膨大起來,呼吸也開始急促,他翕動著鼻翼,忍著、忍著,終于忍耐不住,伸手將宋先生面前的麥克風奪過去說,你就介紹到這里吧!在座的人無不啞然錯愕卻又忍俊不禁。老八路嘛,就是這本色。
這一年年底,他到空軍一所青年作家讀書班講課。他披著棉襖,站在講臺上,眉飛色舞,時而揮動兩臂,時而側轉身體,大講雨果《九三年》中那尊失控的在甲板上橫沖直撞的青銅大炮!按笫止P!大手筆!雨果才是大手筆呀!”
他居然熱衷于雨果,真是讓人另眼相看。
既然知俠已經調到青島政協,按說我跟他不會打什么交道了,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并附有他在青島封陽臺的發票,也就幾百塊錢。那時候,我兼著秘書長,分管行政,其中最討厭的是財務,要簽字。你想想,人家站在旁邊,你怎么可以坐在那兒把那一沓發票審來審去?這不能報、那不能報?你這不是侮辱人嗎?所以,但凡來簽字的,我看都不看,拿筆就簽。這是有點扯淡,讓作家管行政,就好比找個野兔子看家。
我不假思索就在知俠的發票上簽上字,并且親自拿到財務室交給會計。不料會計接過去一看,竟然說,馮主席交代了,這個不能給他報!這會計不是吃錯藥了吧?可我又不能跟她叫板理論,于是回頭就去找老馮。老馮是誰?一提《苦菜花》你就知道了,馮德英。我十幾歲就讀他的書,平常都管他叫老師的,但現在是工作,顧不得那些了,見面就是一陣狂轟濫炸!澳阒苯庸軙嬃?”“我簽字不好使了是不是?”“你看看這信,明明是你親口答應的!”“從現在開始我不再簽字了,你愿找誰找誰!”老馮被打蒙了,坐在椅子上嘟噥:“這個老同志,這個老同志……”卻又跟我說,“你再簽半年吧!蔽艺f,“不行。從現在開始,不簽了!”我知道這件事必有老馮未及言明的曲折和背景,并非跟我使絆子,但我好容易逮住這個茬口,終于就此卸下了簽字這驢套子。
其實,老馮在打那座小紅樓的主意。他要知俠動員他兒子搬出小紅樓,讓我和王潤滋去住。我和潤滋從外地調濟,起先住在一個學校招待所,老馮嫌條件太差,后來給弄到南郊賓館,一住幾個月,花錢多,影響也不好。大約是老馮考慮我們不便跟知俠要房,背后便親自唱起了黑臉。1988年秋,很熱的一天,我看見知俠滿臉大汗坐在西傳達門口一個馬扎上,他是專程從青島趕來監督兒子搬家的。他板著臉,凜凜然揮動著大蒲扇,盯著兒子從樓上將簡陋的家具一件件搬到臨街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平房。我跟他打過招呼,心里愧愧的。我們連一頓飯也沒請他吃呢。
我們在那座小紅樓住了不到一年。潤滋執意回他的威海衛去了,老馮讓我把家屬接來,就住小紅樓,我一口回絕,那不是我住的地方。后來,小樓做了文講所的辦公室,F在看,那座小紅樓若能物歸原主成為兩位作家、詩人的舊居紀念地最好。如今是個書畫家都有這館那館的,泉城就不能給現當代文學一個立錐之地?
1991年,青島筆會,我又見到知俠。我們一起去田橫島,他體壯如牛呢!他和老伴設家宴招待一幫青年作家。我抽身來到陽臺上,想想簽字那檔子爛事,自己確實有點犯渾,心里不禁泛過一絲苦笑。我當初竟沒給他回話,也不知后來給沒給他報銷,他也從未問過我。
半月之后,我竟不得不再次趕往青島,這次是來跟知俠告別的。他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知俠是在政協會上出事的。戈爾巴喬夫讓蘇共一夜垮臺,蘇聯解體。他在座談會上痛心疾首慷慨陳詞,不幸突發腦溢血。他像鐵道上的一列轟鳴的機車突然掉軌,而后訇然倒地。
知俠啊知俠!
(本文作者為著名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