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造獨特的鄉村符號世界(鄢莉)

　　曹軍慶的小說是很難評說的，因為它們深深根植于現實，并且常常以底層和邊緣人物為表現對象，又帶有明顯的先鋒意味、實驗性質，現代小說技巧圓熟而妥帖，近幾年頗受好評的《豬喜劇》《有房子的女人》《滴血一劍》《請你去釣魚》等都表現出這樣的特點。

　　最近曹軍慶完成了28萬字的長篇小說《魔氣》，這是一次地地道道的鄉村書寫，讓我們看到，即使表現上個世紀封閉、落后、政治化的鄉村，即使展現 大的歷史跨度、關涉到重要的歷史事件，亦貫穿著作者一向的創作理念，將現實題材與現代手法熔于一爐，將鄉土和先鋒加以糅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對人 物形象的塑造脫離了傳統小說的模式，摒棄了“典型化”追求�！赌�氣》人物的虛化抽象的傾向，人物關系的混亂無序和纏繞交互，和作者賦予人物的特殊象征意 義，使得《魔氣》描寫的鄉村與其他作家所寫的故鄉有著迥然不同的特質，形成一個奇幻絢麗、靈氣彌漫的世界。

　　小說的中心人物是煙燈村支書王光忠從雪地里撿回來的“魔氣”女人管素珍�！澳�氣”按照小說中解釋的那種狀態——精神崩潰、失憶、混亂、夢游、異 食，皆是瘋癲的癥狀，而瘋癲這種病癥本身就具有豐富文化象征內涵�！隘偘d在人世中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符號，它使現實和幻想之間的標志錯位，使巨大的悲劇 性威脅僅成為記憶�！�(�？隆动偘d與文明》)管素珍這個人們口中的精神病、瘋子、“魔氣鬼”，因為強大的精神刺激發病，令人吃驚地保持這種狀態達50年之 久，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又因為受到另一場精神刺激而自動醒轉，她本身就宛如一個寓言或者一個符號。小說中對她的瘋癲的種種描寫，如被仇人的姓名命名、失 憶(心理上的強制遺忘)、失語(沉默寡言)、渾身赤裸地夢游，還有忍垢含辱的生存狀態、麻木無知的心態，以及一次失敗的療救嘗試，無不影射著時代的頑癥痼 疾，充滿著強烈的隱喻意味；她時不時發出的“復仇”、“誓言就是謊言”之類的囈語，如同魔咒和箴言的混合物，總是不經意地點破著時代的本質，對整個社會發 出聲聲犀利的控訴；后來她以丈夫和兒子之死的代價被從瘋癲中喚醒，也象征著那個非理性時代的噩夢結束。管素珍的一生簡直就是一場漫長的行為藝術，在強大的 迫害力量面前，她有過抗爭，但更多的是以瘋癲的形式、以自我隔絕的姿態逃避或抵制外在世界的控制和壓迫，是一種另類的抵抗或不合作行為。

　　同樣支撐煙燈村這個符號世界的還有其他人物，會計劉勝利、民辦教師賈富貴、老地主高義軒、獸醫余德發、“破鞋”賈文翠、資深光棍湛結巴、劉駝子 和白毛婆婆等等，他們的形象是鮮活可感的，但不止如此，更確切地講他們更像是一種喻示了命運、欲望、心理的敘述主體，甚至可以說，連那頭死前為集體鞠躬盡 瘁、死后遭全村分食、還被政治投機者追查死因的母牛黑寡婦，也帶著濃濃的象征意味。作者刻意淡化著這些人物的社會職業屬性，也不循著某種性格發展的軌跡去 探尋他們命運的緣由，小說凸顯的只是人物生存碎片化的情狀，袒露他們最為本質的人性狀態，特別是他們在特殊歷史時期的異化狀態。與之相關的是這些人物之間 關系的錯綜復雜，不但有情感、血緣的混亂不堪，也有政治斗爭、爭權奪利的重重糾葛，形成一個密集復雜的網狀結構。高義友和肖桂花同居生下高道文，王光忠是 高義軒的私生子，吳大福和余小芬走到一起……在古老的鄉村生存模式遭到政治化侵襲的背景下，這些作者刻意制造的混亂關系，讓煙燈村的家族譜系變得撲朔迷 離、詭秘怪異，也讓這個符號世界的意味更加明確無疑。

　　上述那些符號化象征化的人物，加之模糊的描寫、簡練飄忽的語言、反復的時空交錯，使得曹軍慶筆下的煙燈村呈現出一種“煙籠霧罩”的朦朧效果，亦 虛亦實，如夢如幻。作者采用零度敘事、客觀的視角，他所理解的鄉村是尋常的更是反常的，到處都找得到荒誕和虛無的影子，他筆下的人物也都有一種瘋癲狂悖到 宿命絕望的味道�！赌�氣》本身就有一種“魔氣”，不過那是一種魔幻的氣息、魔法般的氣味。曹軍慶一向拒絕那種膚淺平庸的偽現實主義，同時他也深知沒有現實 根基的現代和先鋒如同鏡花水月。和作者以前創作的其他小說類似，《魔氣》運用先鋒的手法處理現實題材，跨越了對生活常態的直接反映，也不是在簡單地呈現事 實，而是在逼近暗流涌動的生存真相，重在對人的心態、動機和欲望的揭示，展開一次對人的本質、人的欲望的解讀試驗。

　　在將現代主義與本土資源結合的過程中，曹軍慶早已超越了簡單的嫁接移植，達到一種創造性的結合，甚至逐漸達到了一種融合無間的效果，這次成功的 嘗試就是一個證明。通過小說《魔氣》以及先前創作的其他以煙燈村為背景的中短篇小說，曹軍慶正在建立和經營屬于他的鄉村世界，“煙燈村”這個地名和附屬于 它的人們，必將受到更多讀者的關注和贊嘆。

　　(《魔氣》，曹軍慶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