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長篇小說《蒼黃堯天》,我最想說的不是還原了帝堯的形象,而是感謝民族的心靈篝火照亮了我,引領了我。
如同20年前我沒有想到要研究堯文化一樣,我也沒有想到要寫關于堯的長篇小說。寫小說不是我的強項,尤其是以我貧瘠的學識,去對應一個遙遠而又玄妙的時代,顯然底氣不足。于是,像當初耐心等待享受堯文化碩果一般,我癡癡巴望文學的蒼穹閃爍著有關堯的星光?墒,像當初我在等待中失望一般,我也失望于帝堯的一個個文學形象。最大的失望在于用后世的思維模式,去主導帝堯的行為。因而,帝堯取代他的兄長帝摯,統領天下,每一件大事都和征戰打斗關聯著。這種形象令我想起曾一度最響亮的口號,起義和戰爭才是推進歷史前進的動力,而且在動力之前還加上“真正的”。政治家如是說,是要指揮槍桿子,奪取政權。那搞文學藝術的人沒有打天下、坐天下的雄心壯志,為什么還要緊步后塵?無非是要弄看點,增加收入。無論是打天下,還是增收入,都是欲望。在欲望的驅使下去驅使筆下的人物,不是帝堯會走樣,任何形象也難見本真的面目。這就是我看過那些本子失望的根本原因。
那么,帝堯該是何種模樣?孔子說:“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彼抉R遷評價說:“帝堯者,放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彼麄兊脑u價和《尚書·堯典》關系至殷,內中評價帝堯,道德純備,光照四方,恭敬節儉,明察四方,善理天下。他觀天測象,敬授人時;他領導治水,讓眾生安居樂業;他遍訪賢才,讓位于舜。這功績就頗為顯赫了吧?可是,后人還嫌不夠,繼續往上增添。于是,當皇權統治越來越專制時,便有了帝堯為廣聽諫言,設立誹謗木的軼事,誹謗木后來演變為屹立在天安門前的華表;于是,當人的欲望越來越膨脹時,便有了華封三祝的美好傳說,帝堯不貪圖富貴、長壽、多子的祝辭,婉言辭謝;于是,當皇家視民眾為草芥時,便有了帝堯仁愛萬民的故事,看見一個人吃不飽,就自責沒有領導好……這許許多多的傳說故事,似乎在重新詮釋我的一個觀點:后人締造了先祖。先祖的形象如何,在某種意義上說,決定于后人的需要。帝堯形象的高大,也是這般道理。民族需要他,人民需要他,需要點亮他這么一支蠟燭,哪怕燭光些微,也能照亮帝王的作為,如果他們能辦點好事,人們就會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由此回望,在帝堯身上維系著中華民族上下幾千年的夢想,一代一代人連續不斷地塑造、豐滿,才使那燭光不致熄滅,輝耀著過往的世事。
明白了帝堯形象的生成,我常常想,先祖之所以將目光鎖定他,并前赴后繼地塑造,他身上肯定有常人難以比擬的魅力。思索這個問題時,不由得想起家鄉關于太陽的稱謂。鄉親們沒人說太陽,都說“堯王”。堯王不就是帝堯么?相比較稱之為帝堯要晚得多,是將他列入五帝以后了。起初,我以為是司馬遷把帝堯捧上高天,讓他“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看來這版權不是他的,而是那些古老的鄉親,在很早的時候,他們就把帝堯懸掛到太陽上去銘記了。
這很發人深思,中國歷史漫長而悠久,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層出不窮,為何不選他人,偏偏就要將帝堯懸掛到太陽上銘記?恐怕回答這個問題還要回到《尚書·堯典》,因為那里有著關于他觀天測時的記載。這等于說,是他最早掌握了日月輪回,將混沌的農耕帶進有序的日子。炎帝嘗百草開啟了農耕文明,可是,由于掌握不了天時變化,只能有種無收,廣種薄收。而帝堯欽定歷法,劃分節氣,使農耕進入有序時段,開啟了一個嶄新的里程。也正由于此,收獲增加,物質豐富,方能跨越進國家的門檻。這么看,帝堯被懸掛到太陽上銘記,不就是緣于他揭示了天時與人們生活的關系嗎?
如果說,那算是古老的科學,毫無疑義,這才是歷史進步的真正動力。顯然,這就要顛覆暴力戰爭推進社會進步的成論;顯然,按照舊有成論去詮釋書寫帝堯,肯定是對他的褻瀆,至少也是曲解。出于這個目的,我不得不拿起筆,還原一個我心目中的帝堯,也就是寫出那個全民族用幾千年時間燃起的心靈篝火。
既然要寫帝堯,就需要對他的人生有個定位。用時下的眼光打量,帝堯無疑是一位成功者。成功,是一個炫目的理想。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奮不顧身,當代中國此風尤烈。成功的標準往往設定為權和錢。權力的大小,金錢的多少,被視為檢驗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在權力和金錢的誘惑下,智慧輕易淪為狡詐,狡詐圖謀下的暴力才會勝利,才會登上成功的峰巒。即使后世尊為明君的皇帝也無法幸免,就連聲名顯赫的李世民也是這樣,不殺死兄弟,不逼退父皇,帝王就與之無緣。所以,看到帝堯在與兄長帝摯的拼殺爭斗中奪得王位的寫法,決不能指責這是過錯。錯也是久有的錯誤,而不是作者獨創的錯誤。
我要顛覆的恰恰是這種錯誤。顛覆的基點是,我不以為那時的人們有那么復雜,當然包括帝堯和帝摯在內。相反說,他們還很簡單,尤其是帝堯簡單到不懂得權衡利益得失,認準的事情就埋頭去干。與之相比,帝摯雖然簡單,卻沒有簡單到帝堯那般。最終繼承父王登上王位的帝摯失去了王位,而帝堯取而代之。帝堯取而代之,不是會使什么手段,更不是將智慧運用成狡詐,而是,老老實實地觀天測時,讓百姓萬民過上了好日子。于是,諸多部族不再搭理帝摯,轉而朝拜放勛,也就才有了帝堯。人們選擇了帝堯。選擇的法則是簡單,誰更簡單,簡單到甚至不乏拙笨的地步,誰就可能獲得成功。早先這成功的動力與刻下大相徑庭,智慧還沒有蛻變為機巧,更沒有淪為狡詐。若以當代人的狡詐去還原帝堯,只能寫成卡夫卡筆下的變形人。
無論如何,小說不是論文,好看才是主要的。倘不好看,沒有人在錦衣玉食的今天愿意啃著干面包充饑。如何好看?其實,不必挖空心思,不必絞盡腦汁,只要撲下身子,貼近那個時代,就會發現無窮的樂趣。非常感謝考古發現,一次一次掀開黃土地的面紗,把上古的生活狀態顯露出來。霹靂暴雨的災禍,野狼瘋狂的肆虐,活人殘酷的殉葬,族人蒙昧的攔魂……構成了那時豐富多彩的立體畫卷。只要平心靜氣勾畫出來,就會精彩紛呈,亂花漸欲迷人眼。在這樣的背景下生活,帝堯和先民們哪能沒有酸甜苦辣?哪能沒有喜怒哀樂?將之演繹出來就情節跌宕,扣人心弦。
本想燃起民族的心靈篝火,沒想到反而是那篝火照亮了我,讓我走進了長篇小說的天地,我對生養我的民族和土地又一次充滿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