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小說,讀了開頭就大概能猜到結果,但還是能吸引人讀下去,不靠細若游絲的懸念,不靠跌宕起伏的情節,它只是在一種幾乎與生活平行的敘事中,觸及到了人們最日常的關切,我們能從他人的境遇里體察到現實冷冷的邏輯,感受到人在瑣屑欲望里翻滾和煎熬的萬般無奈,進而反觀到自己也將遭逢的“萬不得已者”。魯引弓的《小別離》大概就是屬于這么一類小說。
如今普通城市居民家庭幾乎無法避免在子女教育問題上陷于種種糾結,從擇校到有償家教,從“奧數”到加分測試,從陪讀到出國留學……家長們無時不在做出關涉到孩子命運紋路走向的選擇,而這樣的選擇卻基本與自由意志無關,因為每個選擇似乎都是被某種強悍的結構性力量所左右,被某種彌漫于人群中的集體無意識所裹挾。每次讀到小說中方園他們在燈下琢磨孩子升學或留學前途的場景,我仿佛能聞到他們身上“咕咚咕咚”冒著泡兒的焦慮的味道。
因為有著較強的“代入感”,《小別離》閱讀體驗是有點兒憋氣的:人活著活著,怎么就成這樣了?夫妻之道,變成了彼此猜忌;家人之親,變成了互相算計;親子之愛,變成了……憂傷無奈的小別離。作為一種不假思索的聯想,我們可以把罪魁禍首認定為中國的教育,它的弊病叢生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實。但是,就這么簡單嗎?不見得!敖逃敝皇且粋名詞,它不是責任主體,從事教育的人也未必擔得起太大的罪責。有時候,我們只是把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許多不如意,把在形形色色的攀比中積累起來的挫敗感,把由于對孩子未來前途不明朗而發酵起來的憂愁,通通傾瀉到“中國教育”上面罷了,就像米蘭·昆德拉說的,生活的失意者總是對罪人揪住不放。中國教育似乎就是這個合適的“罪人”。
我不想把魯引弓的這部小說簡化為教育批判書。已經有太多的批判了,10多年前,為這部小說題寫書名的少年韓寒就已經在《通稿2003》里把話說絕了。何況,如崔衛平所說,批評者與批評對象之間是沒法脫離干系、劃清界限的,否則也無非是一種“偽批評”,它會顯得很可疑。魯引弓對當今教育之病有著深刻的思考,但它只是他寫作《小別離》的引子。透過這部小說,我們看到的是一些普通人在中國式教育的背景下,所經歷的事情起伏,所體味的人情考驗,所品嘗的心情酸楚。方園等人把孩子送出國留學,與其說是完成了一次對中國教育困境的突圍,毋寧說是實現了從自己心之牢籠中的解脫,亦即,求一心安而已。
與許多人悲催的生存境遇相比,方園等家庭的教育經歷其實未必有多么不堪,多么催淚。在成千上萬留守兒童、候鳥少年或者吃不上營養餐的貧困地區學生的匱乏鏡像映射下,許多都市家庭孩子的教育是饜足甚至過度的,但根本點在于這樣的饜足和過度絲毫不能帶來幸福。所以,我們也不能據此判定魯引弓的寫作是矯情的,因為不同的家庭各有各的煩惱焦慮,無論它們因何而生,焦心的感受都是真切無比的。古人云,“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其實圣人也有“終身之憂”,庶民也有“一朝之患”,而中間的很多人呢,雖解決了形而下的困境,但還無法完成形而上的超越,在二者中間撕扯糾結,也許反倒有更多的不幸。方園、林紅、吳佳妮們努力踮起腳尖“搶購教育”,想去夠一夠更好的生活,夠不著當然痛苦,勉強夠著了,也將衍生出一串串的煩累,比如,不得不委屈自己,不得不茍且過日,不得不仰人鼻息,不得不經歷一番小別離。
沒有什么悲愴的奏鳴,沒有什么崇高的交響,小說里的人們就是這樣,經歷著并無多少張力的小得小失、小悲小歡。這并非小說的缺陷,而是敘事的真相!缎e離》中的人物是平庸的但也保存著基本的良善,有算計但并不害人,有自私但并不詭譎,有庸俗但并不討厭。也許真正決定人們生活質量的,不是高大上的夢想,而是瑣細的欲望,或者不妨說,大夢想其實就是由小欲望累積起來的,但愿這些掙扎著往前走的人,他們的“小別離”能夠連綴成“大團圓”,收獲生命中真正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