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近影及其近作《慶祝無意義》
模糊的命名和乏力的解釋
十三年來,每至秋涼時節,到過法蘭克福書展,我就會趕往法國,去和昆德拉夫婦見面。仿佛已成儀式,或者節日,——日期不定,但從不缺失。夏天一過,他們和我一樣,開始期待重逢的日子。但去年的會面,卻非同以往,是唯一一次以不安開始,卻又以驚喜告別的聚會。
就在我取道維也納飛赴巴黎之前,他們還沒有拿定主意,見面時間究竟怎樣安排。昆德拉年近八五,夫人維拉也逾古稀,一年中大多住在濱海別墅,待到暑熱徹底消退,才會搬回巴黎。二人年高體弱,三天兩頭就要去跑門診,日常生活多受困擾。但到了十月十六日的傍晚,在急不可耐中,準信終于悄然而至:第二天正午,先到家中小坐,稍后去街口斜對面的露特西亞大飯店午餐。那個位于拉斯帕伊大道十字路口的餐廳,我們去了已經不止一次,而且以前也是奧克塔維奧·帕斯和瑪麗-何塞·塔拉米尼夫婦等老朋友來到巴黎,和他們一起餐敘的地方。
說來也是蹊蹺,預想中的午餐,竟然差點兒落了空。當天中午,還沒走到餐廳門口,就遠遠望見一群人,鬧嚷嚷地圍在一起,舉著旗幟,手拉橫幅,又是吶喊,又是打鼓,旁邊站了兩三個警察,好像是看熱鬧,而不是執行公務。維拉趕到近前一問,方知酒店東家易人,決定裁撤冗員,惹得雇員群起罷工抗議。沒有辦法,只好折身返回,再去挨著他們寓所的LeRecamier餐廳,試試運氣如何。幸虧是老主顧,兩三分鐘之后,擠擠挨挨的食客中間,旋風式地迅即收拾出一張臺子,然后就是接續而至的紅酒,牡蠣,海鱸魚,舒芙蕾,還有文學、出版和其他瑣碎的家常話題……最后的小杯濃咖啡送來時,維拉忽然拉住我的手,一臉正色地說:你知道嗎,米蘭新寫了小說,兩個星期后,就要在意大利出版。
新的小說,先出意大利版?我有點不敢相信,意外的驚喜就這樣不期而至!稛o知》來后的十年,只知道他在編訂文集,偶爾也寫點隨筆札記,但從沒聽他提起,還會再寫小說。如同四年前的《相遇》,他用法文寫的書,大多先在法國出版,之后才授權其他國家。他早年的重要作品,也都從捷文譯成法文,交由伽里馬印行。翻譯出版他的圖書,必須以法文版為底本,是他鐵定不移的規矩,這在圈中盡人皆知。此次緣何破例,令人無以想象。
一如以往,無論旁人怎么說,昆德拉對自己的小說都不置可否,——作品完成,要說的話,也就全部講完,至于他人能讀出什么,就與作者無關了!靶≌f自有命運”,是他不變的信念。他新作的第一讀者,自然是維拉,而她愿意盡其所知,暢所欲言?捎帜馨屯劤鍪裁磥砟?雖然我和昆德拉的談話,常常少不了她的英文協助。但以其表達能力,把小說名字Lafêtedel'insignifiance的意思講明白,卻是比登天還難。她比劃著說得費勁,解釋來解釋去,間或還拿筆寫下幾個單詞,可我聽了仍如一頭霧水,只能大概分辨出來,書名譯成英文,是TheFeast of Insignificance,或者TheCelebration of Insignificance。而她寫出的意大利文譯名Lafesta dell’insignificanza,倒提醒我記起了他的譯者馬西莫·里贊泰,特倫托大學的詩人、教授和評論家。昆德拉的文論集《帷幕》和《相遇》的意文本,都出自他這位當年在巴黎高等社會科學院學生的手筆。
實在而言,如果只是死摳字眼,不管說“無意義的慶!、“無意義的盛宴”,還是“慶祝無意義”,似乎都不能完整表明小說的多重涵義。說來也是,一部從立意、用筆到結構都獨出機杼的小說,單拿一個書名說事,又能做出何等文章?正仿佛從文中找到一句“無意義,……這是生存的本質。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斗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就如獲至寶,奉之為小說的精髓,無疑是唐突而乏力的;以作品名字來說三道四,理所當然得不到作者的認可,——任何企圖一勞永逸的評論,都有悖于昆德拉的小說理想。在他的視野里,或者在他推崇的塞萬提斯眼里,“世界是曖昧的,需要面對的不是一個唯一的、絕對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對真理(這些真理體現在一些被稱為小說人物的想象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擁有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種不確定性的智慧。做到這一點同樣需要極大的力量”。小說家要用力的地方,是對現實存在“曖昧性”的探索。
滑稽故事無言的苦澀
從巴黎回國不到兩周,昆德拉的小說原稿,也就接踵而至。為了尋找合適的譯者,編輯部左右衡量,花費了不少心思,最后覺得,不二人選,還是翻譯家馬振騁先生。邀請八十高齡的馬先生再次出馬,不僅因為他譯得又好又快,也因為昆德拉的《慢》,就是他翻譯的。作者和譯者是同齡人,在文學藝術上面,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而這部新小說無論在風格上,還是在結構方面,都帶著鮮明滑稽模仿色彩的《慢》,有異曲同工之妙:故事的基本元素,來自從真實生活中的各色人等(失業的喜劇編劇和演員、生活重心失落的退休者,輕浮而夸夸其談的好色之徒),以及日常的瑣事和景象(女裝時尚變化引起的色情幻想,對遠去而淡漠的母愛的留戀,寡淡無味的庸常勞作和“有意義”事業追求的沖突,以及對特定時期政治人物和事件的評價)。隨著情節推進,歷史同現實相互交織,炫目的幻景若隱若現,以一種歡快、輕松而幽默的節奏,在刻意營造的戲劇氛圍里,循序漸進,直至結局的大團圓。在簡捷的敘事當中,作者故伎重演,借用意識流或者心理獨白的手段,一再回到他慣常辨析的概念,間以引出新的質疑:生命、存在;遺忘,玩笑;個人,集體;意志,強權;現實,身份,意義;……如果對昆德拉足夠熟悉,又能看出哪一個概念,不曾在他以往的筆端出現?概念是僵硬而且死板的,但因它們而出的故事,到了昆德拉的筆下,卻永遠是那么活潑,那么耐人尋味。
剛過春節,馬先生譯稿來了,爭議、疑問,甚至不滿,緊跟著也結伴而至:作品是不是過于短小了(連兩百頁都不到)?不少情節,換了別的作者,分明可以連篇累牘,鋪陳出好幾個篇章,——素材會不會太浪費了?為什么書中一些議論,比如對生命和存在的辯證關系分析,看上去是那么抽象;故事本身已足夠引人思索,為何還要再列舉那么多的問題(“……這樣落下是什么朕兆呢?預示一個烏托邦的崩潰,此后再也沒有其他的烏托邦?一個時代留不下一點痕跡?書籍與圖畫被拋向空中?歐洲再也不成為歐洲,還是今后再也沒有人笑的笑話?”),而且什么答案也沒有,甚至連答疑的線索也不提供。興許可以來個標簽,說它是一部問題之書,一個只問不答的小說,——作者只負責提問,其余的事情,就交給讀者了。
不妨假設一下,面對質疑,昆德拉將作何反應;蛟S,他會微微一笑,抽出一冊他的《小說的藝術》,翻到那篇“關于小說結構的對話”,從中找出他萬變不離其宗的擋箭牌或辯護詞:“(要把握‘現代世界中存在的復雜性’)簡約的藝術在我眼中就成了一種必需。它要求:始終直入事物的心臟!≌f也是充斥了‘技巧’,有一大套的成規取代了作者在那里起作用:展現一個人物,描寫一個領域,在一個歷史環境中引入情節,用一些毫無意義的片段去填補人物生活中的時間;而每一個布景的轉換都必須有新的展示、描繪、解釋。我的命令也是‘雅那切克式’的:是小說擺脫技巧帶來的機械性的一面,擺脫小說的長篇廢話,讓它更濃縮!
毫無疑問,并非不能寫長篇大論的小說,而是對沒有敘事節制和缺乏結構平衡技巧的作品,昆德拉秉持決絕的否定態度。及至《慶祝無意義》問世,一個新的典范脫穎而出:清清爽爽的四個普通人(阿蘭、拉蒙、夏爾和凱列班)、一個歷史掌故(斯大林對部屬的肆意耍弄)和三條此起彼伏的敘事線索(阿蘭和母親的情感糾葛;夏爾和凱列班以平常生活為虛擬舞臺的假戲真做;拉蒙退休后的無聊遭際和波折)。小人物的忙碌和休閑,歡樂和憂懼,無可奈何的掙扎,還有滑稽而荒唐的結局,仿佛是在用一絲又一絲淡淡的愁緒,牽扯出無盡的苦澀,——“他們不放棄。他們要演戲。他們為生存而奮斗”。他們的哀愁,掩藏在帶淚的笑聲中。
孤立來看,每個故事都簡潔無比。但經過用心設計,幾個故事卻又組成一幅畫面華麗的微型長卷,好似一座曲折復雜的迷宮,又像一個變化層疊的萬花筒:一旦腳步跨出,或者觀察角度改換,撲面而來的景色,轉瞬就會超出想象。昆德拉制造出來的離奇效果,完全容不得閱讀者的倉促、魯莽,和心不在焉。這是一部要求用心來讀,甚至需要隨手記下思索所得的小說。要走出昆德拉的敘事迷宮,一點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省心和輕松。
小說形式的喜歌劇“變奏”
《慶祝無意義》出書前后,就小說的內容,同事和我討論最多。但作品特殊的外在形式,卻在爭執中給遺忘了。直到有一天,翻閱昆德拉的舊著,《雅克和他的主人》忽然冒了出來,而封底選印的作者自白(“我所寫的并不是對狄德羅作品的一種改編,而是一出我自己的戲,是我對狄德羅的一種變奏,是我對狄德羅的致意:我對他的小說進行了徹底的重寫;盡管那些愛情故事仍重復了他的故事,但對話中的思考卻更屬于我”),尤其讓我眼睛一亮:昆德拉的新作,其實是把他的小說藝術,在形式上推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這當然是把這部作品,和《身份》、《慢》和《無知》歸于一類,就其法文小說創作探索成績而言。
“變奏”是昆德拉慣用也擅長的手法。但他所謀求的“變奏”,并不單是形式上的機械模仿,而是對走過的道路,進行新的踏勘和界定。他說,“小說唯一存在的理由,是說出唯有小說才能說出的東西”,而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現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可能性”。這無疑是他小說美學的核心價值。在小說形式方面的重新發明,或者對文學類型界限的跨越,更當看作是昆德拉努力的方向。而他的堅毅和執著,容易引人聯想,記起那個不老的成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昆德拉長于設置敘事藩籬,但卻并不妨礙讀者脫身而出,以局外人的身份,獨立而清醒地獲得另外一種覺悟:他是在借用超現實的技巧,演繹一出“滑稽模仿”式的現代喜歌劇。除了斯大林及其部屬,還有幻想中的天使形象(夏加爾畫筆下虛無縹緲的藝術道具),其他主要的角色,以及他們所處的布景,全是你我耳熟能詳的對象,他們的遭遇不顯山不露水,但卻又不乏喜劇色彩,輕快、幽默的、甚至是諷刺的敘事,在大團圓式的結尾形成高潮……說到這里,開頭提出的問題,是不是有了答案:《慶祝無意義》,出版當然要放在意大利,因為那里才是喜歌劇的發源之地。
如果我的理解沒錯,這個小說是昆德拉的一個致意,一個對十八世紀喜歌劇的偉大傳統的致敬。昆德拉也是在向羅西尼的戲劇遺產致敬。套用一句他對《雅克和他的主人》的自我評價,我想,《慶祝無意義》同樣可以看作是“一次智力、幽默和想象力的盛筵,任何其他作品都不像它那么強烈而集中”。
二〇一四年八月廿五日下午,在福州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