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美)約翰·克勞利著 譯林出版社出版說起神秘主義,最近我讀到的兩本書都頗可玩味。一本是意大利作家翁貝托·?频摹陡悼茢[》,另一本是美國作家約翰·克勞利的《他方世界》。兩位作家都以游戲般的文筆、精湛的技藝構筑起了一個宏大的虛擬場域,然而他們對神秘主義,卻持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普{動起海量的學術知識,就是為了批判神秘主義在現實生活,尤其是為陰謀論“背書”所造成的惡劣影響;而克勞利則以詩情畫意的輕盈風格和奇詭想象,告訴我們精靈、仙境、夢幻,如何從具體而細微的生活滲入,進而提升、改變我們的意識,并最終“放大”我們的人生經驗。此即《他方世界》原書名《Little,Big》所蘊含的意義。
?婆c克勞利的神秘主義之爭,說穿了就是文學目的的永恒爭論。它們或為社會意義,或為審美范疇,各有各的著眼點,彼此針尖對麥芒只會偏離文學批評的重心。這就難怪克勞利會請出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文豪本·瓊生,來為他的精靈之說辯護了:“指出故事有多愚蠢、行徑有多荒唐、不同時代的名稱與禮節有多混淆、那些人生事件有多么不容置信,就是把批評浪費在毋庸置疑的愚蠢以及明顯得不勞費心尋找、粗俗得不值為之惱怒的瑕疵上!倍敶u家哈羅德·布魯姆也呼應本·瓊生的判斷,強調小說的審美價值:“《他方世界》擁有高度的文學復雜性……(小說)隱藏藝術的藝術產生了加倍的驚喜。我重讀它時立刻相信,在克勞利表面淡泊的敘述下,故事其實遼闊高遠,同時,他那像巴洛克風格一樣精美繁復的苦心孤詣也歷歷在目!痹诓剪斈返摹段鞣秸洹吠扑]書目中,一直為主流批評界目為“奇幻文學”的《他方世界》,與《尤利西斯》等作品同占流芳百世的一席。
《他方世界》的結構,就如布魯姆所說的“巴洛克風格”那樣,既精巧又復雜。小說的主要發生地,架空的“艾基伍德”豪宅,形制頗有卡夫卡《美國》的意蘊。這座大宅,筑有無數彼此不同又相互承襲的拱門、轉角、門楣、列柱、旮旯和房間。置身這個迷宮中的人,要么回到老路但從未認出,要么來到新地但同樣沒有意識到,此中,即蘊含著神秘、豐富、難言的人生體驗。而這樣的架構,同樣也可視作書中七代“艾基伍德”人心路歷程的隱喻,他們既各成一個小世界,也是他人人生的一部分,更是最廣泛意義上的“故事”、“命運”的一分子。如此糾結、纏繞、互文的品質,使小說縱橫于不同時空、無分虛實、難辨真假的氣脈中,敘述線索的旁逸斜出與不拘章法,更為故事埋伏下無數玄機,以及暗暗涌動的人性潛流。
而小說寫得最妙的,正是那些游走于虛實曖昧處的物事,其中不無“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的東方哲學味。史墨基造訪伍茲小宅,受到熱烈款待,歸來后頭腦暈暈乎乎,“脖子周圍不知何時纏上層層藤蔓”,而伍茲宅的主人正遙遙招手請他去做客呢?藙诶麉柡蛥柡υ,他按下史墨基對此事的懷疑,將繡球拋給讀者,讓讀者在史墨基摔了一跤且做了南柯一夢,與史墨基如愛麗絲那樣掉入兔子洞進行大冒險之間,作一種艱難而別有意味的選擇。事實上,這樣的選擇也可從一定程度上反映讀者的旨趣——讀者到底是像書中的布蘭波博士和老奧伯龍那樣,試圖通過建立物理模型、心理機制或者攝影技術,來破解精靈奧秘卻功虧一簣,還是像索菲那樣通過做夢、小奧伯龍通過醉酒、喬治通過嗑藥、愛麗爾通過神游,來與“他方世界”進行親密接觸。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克勞利盡管對醉酒和嗑藥不作道德評騭,但其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效果,實非入得精靈之門的法寶。就如波德萊爾評論大麻煙之于詩歌創作,只是人工而非自然的瓊漿,非渾然天成的靈感可比也。
這本小說以精靈、塔羅牌、占星術入手,看似子虛烏有,傳達的,則是人類感受力的層次與維度。精靈式微,后者則同樣趨于粗疏和空泛?茖W、理性、資本主義,在驅逐、逼退、消弭神秘界域的疆土,人類的生活囿于某種規定好了的范式,看似紛攘精彩,實則一成不變。因而克勞利感嘆今日世界已經變得冷硬、蒼老、平凡無比,而曾經的人們,“是游吟詩人與英雄的后裔”,曾經的時代,是一個“生機勃勃、豐盈無比”的黃金時代。在此,筆者愿欣欣然添上另一筆,當今之人已然無法使自己相信是“游吟詩人與英雄的后裔”,但打心眼里,他們還在追尋著什么。比如,在網絡游戲中打打怪,或者在菜園子里種種菜,大概算是英雄和詩人的另一種替代吧。只是這黃金時代的架構,不知不覺就變身為諸多怎么看怎么粗糙的山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