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客家,亦非客家學研究者。但較長時間以來,我對客家充滿好奇、好感以至敬重和部分的疑惑,算一個滿懷興趣的客家愛好者吧。
記得那年元宵節,我應江西省文聯主席劉華之邀,趕赴贛南去看儺戲,無意中走進了民俗的客家。其中有兩個場景讓我印象深刻,一是元宵節下午在純客縣寧都城郊石上村看“添丁炮”。所謂“添丁炮”就是為了慶祝和祈禱添丁而打爆竹。但這卻是我有生以來所經歷過的最紅火、猛烈、震撼的爆竹陣勢了。先在幾個大姓祠堂門前兩側排滿“炮龍”(纏滿萬鞭的竹篙),少則三五百,多則近千條。等到各祠堂大門外先點燃兩掛之后,就見從祠堂里沖出一條條綻放著金花的“火龍”,它們由三兩個精壯后生抱著,就像抱著一挺噴著火舌的機關槍!盎瘕垺睕_出祠堂后直接就靠上大門,靠上四五條后整個大門就完全被炮火硝煙遮蓋了。這時再從里往外送“火龍”,就很有點冒著槍林彈雨沖鋒陷陣的驚險與刺激了。數十掛“萬鞭”爭相炸響,全村硝煙沖天,金花四濺,人影攢動,陣陣春雷般的巨大轟鳴聲要持續整整兩個小時。將一種慶賀、一種炫耀、一種祈福表達得如此集中、強烈和大氣磅礴,我看也是非客家莫屬了。
如果說,“添丁炮”多少可能帶點包裝色彩的話,那么,南豐三坑村的儺戲就是原汁原味的原生態了。無論是判官小鬼還是和合二仙的表演,都將一種拙樸的簡約體現到了極致:角色簡潔到兩個,化妝簡化為面具,情節簡單到幾近于無,動作簡樸到木偶式,音樂簡明到無旋律,僅有鼓點“嘭,嘭,嘭……”但正因為這種減法,才最大限度地忠實于原始,接近于傳說,保持了神秘,有一種生命本質的力量在循環往復的動作與音樂的重復中直擊人心。而客家人骨子里那種念舊的、回望的、緬懷的、承傳的慎終追遠的血質,通過這種簡單而不失莊重的儀式感,最終沉淀為一種審美:一種簡約之美、重復之美、原始之美、神秘之美。
此番贛南之行最后一個意外收獲是得到了舒龍主編的“獻給世界客家第19屆懇親大會”的論文集《客家與中國蘇維埃革命運動》(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11月出版)。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客家學研究著作。正是想瞌睡時來了枕頭,連夜瀏覽,方才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大感汗顏?紤]到大多數人與我一樣為客家學外行,就忍不住想在此與大家分享一二。書中諸多論點我一時無暇消化,但它陳述的兩個事實確實使我震驚。恰如國民黨元老葉楚倫所言:中國近代史乃客家人寫的歷史!據該書載,自太平天國以降,牽引中國歷史進程或立于歷史潮頭的弄潮兒多為客家巨子,如太平天國之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馮云山、石達開;如“剿滅洪楊”之曾國藩、曾國荃;又如戊戌維新之梁啟超、譚嗣同、陳寶箴、黃遵憲,又如推翻帝制之孫中山、黃興;再如中國革命之毛澤東、朱德、鄧小平、葉劍英、葉挺、胡耀邦;再如文史領域之郭沫若、陳寅恪……足矣,足矣。但且慢,此客家巨子與運動領袖僅為一端,還有一端即客家群眾與運動主體。太平軍中多客家,湘勇中多客家自不待言,最為典型的是早期中國工農紅軍基本由客家子弟組成!從井岡山根據地到中央蘇區所轄區域贛南、閩西、粵北等21個縣市,多為純客縣,所謂紅色根據地幾乎與客家區域完全重合。這是巧合嗎?偶然嗎?何謂客家精神?日本客家學學者山口縣造一言以蔽之:革命精神!
誠哉斯言。但客家精神又極富張力,它呈現出“圍屋性格”和“英雄無語”的兩極,它有防御、避讓、低調、隱忍的一面,更有進攻、抗爭、堅毅、勇猛的一面,關鍵看它是否發作,一旦發作起來,便如迅雷疾電,如暴風驟雨,呼嘯而至,吞吐八荒,所向無敵。
客家的題目是越來越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邂逅,使我越來越深地陷入了客家的誘惑,興趣既濃,疑問亦多。譬如我們只看到結果,卻不知原因,只看到現象,卻不知本質——客家人為什么這么牛?為何自稱客家?他們究竟來自何方?又為何能堅守到今天……
恰逢此時,“客家婦女”溫燕霞送來了她剛剛完成的《我的客家》。手撫書稿,我不免暗自稱奇,不僅是說書來得及時,更是慨嘆我與溫氏——客家確實有緣。
請看該書開篇:“2002年五一勞動節期間,廣東省始興縣城附近的東湖坪曾氏永成堂圍屋里熱鬧非凡。聞訊趕來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地擠在大門口觀看電視《圍屋里的女人》的拍攝。這是一部反映30年代客家婦女生活的劇作,根據我的長篇小說《夜如年》改編!笔獠恢,該劇拍攝單位就是我們解放軍藝術學院電視藝術中心,而且這是該中心承拍的第一部電視劇,演員多啟用我院戲劇系師生,今天的當紅女星殷桃就是從劇中豆苗這個人物起步的。為表示重視,當劇組轉場到廣西賀州黃姚古鎮時,我還以院領導身份去過現場“探班”呢。此其一。
其二,溫燕霞新作《紅翻天》——一部描寫上世紀30年代中央蘇區客家婦女鬧紅的長篇小說2009年入圍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終評,恰巧我又忝列評委,雖當時與溫燕霞并不相熟,更不知她的客家身份,但仍然以江西老俵的感同身受為其作過鼓噪。
其三才是這本《我的客家》,這才使我驀然感到溫燕霞與客家女人的情結既深且重,尤見執著。先是深情感嘆客家女人(寡婦)獨守空房長夜如年(《夜如年》)的凄惻命運,后又熱烈禮贊客家女孩投身革命、沸反盈天(《紅翻天》)的生命如花。無意中也恰巧寫出了客家女人的兩極。這一回她要超越意識形態和道德倫理了,要以一個女性的目光和體驗,全方位、大縱深地來觀照和表達客家婦女。它包括了客家的來歷(《這是一群奇怪的人》《不要問我從哪里來》)和客家婦女的信仰、禁忌、操守、服飾、飲食、愛情等十個方面。它一反溫燕霞創作的感性路線與風格,企圖首先從考證、研究的路向進入,為諸多糾結不清的客家之謎給出答案。她在海量的客家學專著中含英咀華,她在漫漶的客家史籍中輯古鉤沉,她在遼遠的客家之鄉里留連忘返。從歷史到現實,從理論到實踐,從實物到圖片,她幾乎為我們提供了一部關于客家尤其是客家婦女的小百科全書。
應該說,溫燕霞在這里努力做了一個客家學學者的工作,她一不留神,闖進了民族、民系、民俗學、歷史、地理、社會學的陌生領域,尤其是在贛南客家風俗文化的搜集整理方面,有篳路藍縷之功。盡管以學者的苛求而言,她的資料收集還不夠全面和系統,論證推導也略欠縝密,有的判斷似是而非,個別結論也不是十分雄辯,如此等等。但最重要的是,這首先還是一本作家的書,它追求的是知性與感性的結合,它的知性的豐富扎實和感性的豐盈靈動相得益彰。作家將一個活潑潑的客家女子從孩童時代開始的心靈經歷和生命體驗,全部融進了她對客家女子的記憶、認知和理解之中。這里有貪婪的追憶,有小心翼翼的辨識,有確鑿的自我體認,有靈犀相通的推己及人。但都帶著體溫,帶著呼吸,帶著情感,飽溢作家的才情,凸現作家的性格,讓人讀來如聞其聲,如臨其境,饒有趣味,引人入勝。正因如此,它融化了某些史籍資料的枯躁與乏味(盡管少許地方化得還不夠好),部分段落寫成了思鄉懷人的優美散文,如果這樣的筆墨再縱情一些,它幾乎就要成為一首對日漸褪色的客家及客家文化絢爛而凄美的挽歌。還有,圖文并茂,圖片鮮活珍貴,說辭生動風趣,也值得一提。
好了,30年我一路走來,我在哪里走近了客家呢?我走進了客家嗎?要說有點潛移默化的心得和啟迪,那就是今天一說起客家,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千年以前客家先祖“衣冠南渡”的宏闊場景。你想想看,“衣冠南渡”四個字包含了多少信息,給人多少想象啊,衣冠似雪,峨冠博帶,車水馬龍,華蓋如云,那一定是上流社會、名門望族!漢族中的大系,英雄中的精英!所以,他們才如此地自重自尊自立自強自信自傲(最典型者如毛澤東,他最終將此轉化提升成為了中華民族的尊嚴與精神);所以,他們才能如此地慎終追遠,講求出身、注重門第,牌位、門榜上郡號、堂號昭然(最典型者如陳寅恪,他選擇配偶和學術助手也以門第高貴者為上)。這里順便與溫燕霞作一商榷:我對溫著中提出,凡墓碑上對女墓主冠以“孺人”者均為客家這一標準存疑。沒有學理上的根據,理由很簡單,我老家萍鄉一帶(包括我家祖山)墓碑上的女墓主均為“孺人”,難道都是客家而不自知?鑒別是否客家,以各種風俗(包括祭祖、墓葬、儺舞、龍燈等)論,似都不足為據。最靠譜的還是語言。所謂“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是也?v使天南地北,境內海外憑著客家話即可找到真客家,這就是客家最純正的遺傳密碼。至于它為什么能歷經千年,流轉萬里而不變異,這又是一個謎。
總之,客家是個大題目,好題目,難題目。不僅8000萬客家人將為之矚目,更廣大的非客家人亦將因之神往。溫燕霞生于斯,長于斯,得天獨厚,浸淫既久,蓄勢必深,能否在《夜如年》《紅翻天》《我的客家》三部曲的基礎上“厚積厚發”,為客家人立一部大傳,寫一出大戲?繼《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諸遷徒大片之后,也該來一部《客家人》了吧?
客家人安在?溫燕霞理該當仁不讓,挺身答:到!此時不到,更待何時?此事不做,還做何事?
溫燕霞,誰讓你是客家的女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