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彥英先生是個多面手,散文、影視、書法、繪畫,他都有涉獵,且風生水起。不過作為一個專業的散文讀者,我尤其喜歡他的散文。他的散文被稱為“毛邊散文”,顧名思義,有著毛茸茸的原生態質感,語調很詩意,細節很小說,氛圍很水墨,無論是氣味、色彩還是架構,亦無論是花鳥魚蟲還是山水鄉村,更無論是至愛親情或是人性思辨,都生動鮮活,筆墨自由,情趣盎然。他的散文集《風行水上》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散文獎,由此可見他的功力。在習慣了散文風情之后,我常常忘記了他是一個小說家。所以最近讀到他的新長篇《福星》(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竟然怔了好幾怔。
這部小說讓我感到非常意外。他已經年屆六旬,以我的閱讀經驗,到了這個年齡的作家再寫出的小說,往往是氣定神閑的大師范兒,回顧人生,四平八穩,寧靜致遠,暮色和諧。而這部小說讀起來卻是步步連環,起伏跌宕,鋒利辛辣,活色生香。
這是一部“黑色之書”。黑色的人心、人性、內幕、情感、算計、交易,讀這些“黑”,我起初是震驚,我沒想到《福星》這個如此“喜感”的書名之下,是這樣的黑暗。然后,就是無語。忽然想起我在外面做講座的時候,一些讀者最愛問的問題之一:“寫作不是應該寫真善美嗎?寫那些假丑惡的東西價值何在?”而我常常反問:“陽光下的東西人人可見,有多少值得說的?”
“寫作”這個詞在我看來,更有價值的部分其實就是在黑暗中。我知道這種寫作的難度。書寫黑暗,這往往意味著一種嚴酷的探索精神。因為黑暗是一個很痛苦的場所,是在廚房的操作板上,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凌厲之地。其實就寫作倫理而言,真善美和假丑惡的命題常常是一個悖論。整天在文本中寫真善美的,其寫作者的道德往往假丑惡。那些所謂的真善美寫作,恕我直言,我覺得寫的常常不過是“小真、小善、小美”,或者說是“偽真、偽善、偽美”。在他們那盞雪亮雪亮的真善美之燈下,是一片他們不敢正視也沒有能力正視的黑暗。而在文本中寫假丑惡的,常常是這個作家以非凡的勇氣在印證著寫作道德的真善美。至于其書寫價值,美國小說家奧康納曾說:“對魔鬼的充分認識能夠有效地抵制它!蔽蚁矏鄣纳⑽淖骷抑軙詶鲃t說:“我們描繪魔鬼的五官,并非由于愛慕,也許為了通緝的需要……美,在今天不僅只是古典主義的形式,現代和后現代意義的美所產生的效果,可能未必使觀眾或讀者感到愉悅,也許是不適、震撼乃至對抗中的反感——但美,正因掙扎而得以擴大自己的疆域!
“黑暗也是一種真理!蔽蚁矚g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句話。只要眼睛不盲,人人都可以看到光明。但沒有光明的角落,只有心不盲的人才可以看到。人性的豐滿和繁復都在這黑暗中,最深的同情和最大的悲憫都在這黑暗中。而要看清黑暗這種真理并步履堅實地靠近這種真理再言辭篤定地說出這種真理,寫作者的內心必須有強烈的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感受到了《福星》之光。
(作者為河南省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