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這個時代的主要氣質或者說征候,可以用?思{的一部小說名之,那就是:喧嘩與騷動。由于我們這個時代是如此的浮躁,以致本應為其提供消音器與降噪劑的文學也為其所同化,降格成為“雜音”的制造者。從這個意義上看,儲福金的長篇小說新作《黑白(白之篇)》可謂一部超越之書、升華之書、特異之書。因為,這是一部超級“安靜”的小說。
這種“安靜”,這種大音希聲,讓這部小說顯得卓爾不群。
這部二十余萬字的小說,容量相當大,幾乎縱貫了從建國到現在幾十年的時光,如果考慮到這部小說的展開在相當程度上是以陶羊子的生涯為經緯的話,那么其“前傳”《黑白》自然就是其根基,因而我們可以說,這部小說縱貫了自近代到今天一百多年的時光。這“百年”之中,中國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件,上演了多少驚神泣鬼的故事,如果鋪陳開來,將是一幅多么浩瀚的畫卷,畫卷中充溢著怎樣繁復的色彩。
儲福金卻反其道而行,不僅沒有正面鋪陳歷史,反而將歷史濃縮到經緯交織的棋盤上,濃縮到黑白相生的棋子上,使歷史在“對弈”中得以凈化,得以純粹,得以“安靜”。僅就《黑白(白之篇)》而言,小說就寫到了紅色狂飆的“文革”年代,寫到了理想退潮的知青年代,寫到了市場潮涌的改革年代,寫到了欲望恣肆的消費年代。這每一個年代,都絕非拘泥于瑣屑細事的“小時代”,而是意義深遠的“大時代”。然而,作家對這些“大時代”的處理卻是那么的輕描淡寫、不動聲色:作家對“文革”年代的描寫,似乎是陶羊子不經意間做的南柯一夢,盡管這夢中飄拂著血色;作者對知青年代的描寫,似乎就是彭行為了下棋而“在路上”的故事,最驚險的情節也不過是彭行因棋生恨,凳擊對手;作者對改革年代的描寫,似乎不過是“楊柳”———楊蓮與柳倩倩———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作者對物欲橫流的消費年代的描寫,似乎更加微末,似乎不過就是小君頑童般的行止及其出人意表的圍棋之路。
實際上,作家之所以采用“斷代”的方式再現陶羊子、彭行、“楊柳”、小君這一脈相承的四代棋手迥然有異的圍棋之路、人生之路,從而以人顯世,燭照出他們分別立身的四個時代的不同,并最終勾勒出百年以來中國所經歷的一幅物質上升、精神下行的社會“心電圖”,是為了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生存之上,我們靠什么與世界緊密相連?
這個問題,才是這部“安靜”的小說發出的“大音希聲”。這個類似終極思考的問題,其實就是這部小說的“眼”。這個“眼”,就是袁青不依不饒的追問———袁青是陶羊子少年時代的棋友,因為癡迷圍棋,東渡棋力更強的日本,經過多年打拼,終于成為雄冠日本圍棋界多年的一代傳奇。多年以后,陶羊子的“徒子徒孫”彭行、“楊柳”訪問日本,袁青在會見他們時問彭行說:“你師傅是棋與文化連著的,連著五千年的文化傳統,他有這個文化的底子,在棋上表現。你呢?”這個問題也同樣提給了“楊柳”———事實上,也提給了“缺席的在場者”小君。他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各不相同:袁青與彭行等心有戚戚,那就是“文化”、“五千年的文化傳統”;彭行的回答是“生存”;楊蓮代表“楊柳”的回答是“情感”;而“缺席的在場者”小君后來回答“效益就是美”。
聽到這種判然有別的回答,令人有今夕何夕之感,不勝感慨。
我們說儲福金在 《黑白(白之篇)》 中發出的聲音是“大音希聲”,而他提出的這個問題也如空谷足音,發人深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結尾陶羊子與小君隔代對弈的情節才意味深長:一局終了,陶羊子涅槃而去,只留一縷心香在人間,而那除了效益的美學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顧的小君卻似乎獲得新生,說出了一句意味純粹卻又極其豐富的話:“太師公他快睡著了!”這句充滿人情氣息的自言自語表明,這個一向混沌的物質之子似乎聽懂了“太師公”的隔代“手語”,從而開始擺脫物質的拘役而向物質與精神合一的赤子之境進發。因而,這場對弈,是陶羊子對小君的“點化”,是精神向物質的貫注,是“軟道理”與“硬道理”的對話。小君的話表明他聽懂了這對話。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我們聽懂作家的心聲了嗎?
(《黑白(白之篇)》 儲福金/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8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