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好!
你希望我能談談讀《少年的榮耀》的感想,作為私下交換看法。我這幾天出差,把你的書帶在身邊,我不能上網,也沒參考任何人的意見,只把我的讀后直覺寫在下面,是給你個人看的;當然,若必要,也不是不可以作為文章發表。
我認為,《少年的榮耀》是一部難得的少兒長篇小說,它有一些缺憾,但總體上不失優秀品質,F在有些一出來即稱“完美”的作品,一片叫好聲,但時過境遷,迅即被人們忘得精光;主要問題是太光滑,太聰明,太適合批評家的口味,太迎合當下的時尚,卻有致命弱點,那就是缺生命的體驗,缺血肉真情,缺根基和來路。它們共有的問題是“再生性”:即它們大多從小兵張嘎,小英雄雨來,閃閃的紅星之類電影、小說的現成文本中繁殖出來,有的雖也很見才情,但缺三個字,叫原創性,F在的抗戰神劇不是很流行嗎,不能說作者們沒才華,但總的感覺,神固神矣,必有神女天降,但總是無根,如眼花繚亂的聲光電,如放煙花爆竹,眩暈一陣罷了。
你的這部長篇則完全不同,你筆下的大木吉鎮,霽園,北大洼,汪子洼,彌河,老龍灣,都散發著濃烈的泥土氣息,而泥土和你的人物是長在一起的,不可分離。這土地是這些人物的根;而這些人物,如沙良,沙吉,沙慧,潘阿在,沙柳氏,父親,母親,太姥姥,以及阿山、阿河、代京等等,則是這片土地上的精靈,相互構成了一種混沌的真實感。以你年齡而論,你當然不可能有此生活體驗?赡愕墓P竟不“隔”,顯示了不是你的年齡所能有的貼切。奧妙何在?在于你善于“轉借”,把你父輩的經驗轉化成自已的經驗,達成某種融匯和化境。你說,你想回到那段歷史現場的沖動從未熄滅過,在與父親相處的四十年中,你對父親生命中的河流以及這些河流上的往事,在父親充滿眷戀的講述中,已熟悉到如同親歷。
你的這些話很值得注意。最近在青年文學領域,像海飛的《向延安》《回家》頗受注意,人們一直擔心,青年一代作家是否還有能力重寫革命、抗戰,重寫曾經的苦難和戰爭,而它們表明70一代人重訴歷史的沖動并未止息,他們在繼承傳統,尋求新的文化視角和拓展人性內涵上,都有新意;你的這部《榮耀》在思潮上與海飛等人的探索是一致的。比如,你對那些沒有任何私人目的,抱著世界大同精神,有很高信仰純度的人,給予難以割舍的愛即是。
《榮耀》首先值得肯定的是,它從少兒視角表現的強烈的歷史真實感,歷史生活自身的邏輯力量和人性力量,以及其人物精神上的硬度和暖意。小說是以中醫世家沙家為敘述原點,以沙良、沙吉二兄弟命運際遇為主要敘述切入點的。一把“小錫槍”,顯示了構思之妙,帶動了全篇,讓故事、人物、背景一一映現。沙良返校取槍,沙吉因槍而高燒不退,沙氏兄弟與漢奸之子因槍而起沖突。很大的一部作品卻從很小的地方落筆。日本人查校,展開智斗,非常精彩。沙父不給日本鬼子福田看病,只能逃離,也有力度。沙吉思母的細節,寫滿母親而自己居中,或寫上了柳樹,都極感人。這本書很少讓孩子創奇跡般地去做炸炮樓,設埋伏,圍殲鬼子之類的大動作,主要靠細節推動,這是巧妙之處,成功之處。小說也沒有緊繃繃地只寫打鬼子,斗漢奸,而是不時騰出筆墨,書寫風俗畫,彌河的游泳,月下的吃螃蟹等,出了閑筆,使節奏有變化,好看,不是一味地打打殺殺。作品中,故土,戰爭,家族,倫理,成長,血腥味兒,匯于一爐,展示了抗戰時期特有的地方風情。
問題在于,有一些節點似乎還可以商榷。從全篇看,小說的敘述語言太規范,太平整,雖平易暢達好讀,但不“陌生”,無出格語,尖新語,使作品易于走平。
沙柳氏是全書一個亮點,“十三月”來歷神秘,留出大片空白,沙氏應是一種奇異的美,一個“不讓美,勿寧死”的風流女子,卻為了民族氣節,衛護自尊與貞操,膽魄駭人,其人之死,應是一個謎,極具震撼力,但現在有點放過了,寫輕了,未成為一大懸念和重戲。沙良是中心人物,但性格偏軟,不夠硬朗,倔強,崢嶸,耀眼,總感到溫克有余,中和甚至中庸了些,缺少“極致性”、“徹底性”、“顛覆性”,一句話,少年英雄之豪氣不足。沙吉的身世極感人,但顯被動,似乎年齡越寫越小了,不及開頭為槍險些喪命更真實。
對于漢奸潘子厚及其子潘清寶及其女潘阿在的處理,還是有點落入了舊式思維慣性。若能從更人性的角度寫出漢奸潘的嘴臉,其人之“苦衷”和無恥之本質,那就不一樣了。潘清寶開頭還好,但后來變成了一個小漢奸,直接參與了日軍暴行,也過頭了,最好控制在一個“壞孩子”的范圍內,比較合情。在處理這父子倆的問題上,背后似有血統論的影子。阿在當然不同了,打破了血統視角,但過早地讓阿在自述身世,交出生父,過早地打破了沙良與阿在有可能存在的復雜的早戀情愫,是一個損失。阿在之謎保持得越長對小說越有戲。這會打破所有既定模式,顯出藝術上的大膽和創新。
《榮耀》是在歷史生活的描繪中寄予現實感的作品,誠如你所言,現今孩子們的依賴和軟弱,常使你想到要呼喚“硬度”,雖寫抗戰,但落點仍在今天少年成長的大主題。
(《少年的榮耀》李東華/著,希望出版社2014年3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