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瑩的《女紅》是一部因題材和補白而顯得特別重要的小說,它以青春的底子攜帶上一段短暫歷史的信息、情緒,又不肯歸于主旋律,擰緊的是一只從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根部散落下來無法妥善安放的螺絲。這種無所適從和難以秩序化的東西,讓一部長篇小說充滿種種閱讀期待,并由此打通這一路寫作的歷史通道,比之十七年時期的工廠題材作品,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學,九十年代的新寫實主義,甚至還有近年來的紀錄片《鐵路沿線》、《鐵西區》等等!杜t》也因為它的上海方言,以女性為主的人物群,整部小說以青春為主軸的感情基調,劃過了以上種種路徑,別尋了一脈。
《女紅》 對工廠帶著深情的重新凝視,與名物寫作有暗通款曲的部分,名物寫作的出現,當然是因為閱讀古籍了解古代繞不過去,但其斬獲人心則是因為一事一物的起源、發展與演變,借之探微歷史,了解生活。名物寫作在時下擁躉眾多,恐怕也少不了自我懷想的成分,因著科技的進步,陳舊之物的更替速度加快,身邊的器物似乎很少具有沉淀累積的時間,轉眼就消失不見。而時代也似乎并沒有給予我們這種留戀的機會,曾經與上海同步輝煌、共享榮譽的紡織工廠里的錠子、重錘、軸承、A513細紗機、“勞動牌”扳手、旋鑿、飯單、軟帽、工作服等等,如今恐怕已經很難再散發出當年的歷史溫情,在許多人的知覺系統中完全陌生化!杜t》這個部分的著力深描,是在做出歷史的補救,并從名詞和物質的層面安頓了一個時段的歷史,而之于作家,可能也是在安放一個叫做青春的幽靈。
作家用來萃取這一時段“名物”光彩的方法是青春,小說主要以工人家庭出身的兩姐妹為主要故事線,姐姐秦;ㄊ羌冋、樸實以工廠為自己人生價值的女人,她以自己的心相、扎實、和靈魂的交換般的熱情傾注到工廠中,她的溫柔敦厚之美是與工廠這個共同體情感合體的,認真地守著自己手藝里的一道工序,每一處細微都不放過,無論生活的時代如何變化,上輩人傳承下來的動作,一成不變。即使面臨下崗,她依然選擇和工廠姐妹們在一起。她所承載的是一種物我一體的情感,“女人心相不好,棉紗的心情,也會不好,出來的紗,粗細不勻,不漂亮。女人疲勞,機器也會疲勞,紗也會變得缺乏張力,松松垮垮,拉拉扯扯!闭沁@種多力合一的復雜魅力,俘獲了同樣熱愛機器的小爐匠、廠長李明揚、文藝青年薛暉、父親的徒弟高天寶。他們的生活觸角多樣伸展,跟著各自的命運路數一路散播開去,就成了一個熱氣蒸騰的時代。而妹妹是工廠的叛逆者,她沒有心相干活,她的苦悶和不安分道出了工廠生活的另一面:“機器死不脫,工廠便永遠是一種重復。重復著產品,也重復著大多數的人生!鼻睾2蓦y以忍受,馬躍也難以忍受,早早尋找出路的薛暉也難以忍受,他們踩準了時代的節拍,在工廠還沒有倒掉的時候,先一步去尋找自我和解放。工廠打在這些人身上的烙印或深或淺,像馬躍失意之時還是想起工廠和那里的女人,薛暉也會一直愛戀著最初歲月認識的秦;。
蔡翔先生在《城市書寫以及書寫的禁言之物》中,提到過程小瑩的《楊樹浦》,以及由此而復活的“另外一個上!钡臄⑹隆1949年以后東部或者蘇州河以北的上海。歷史有時候是隨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我們在很多時候強調了被改造的歷史,于是可能忽略了另一個重要的事實:改造并沒有在根本上消解上海的區域化特征,相反,在某種意義上,它仍然相當完整地保留了這一城市的階級、文化、趣味、生活方式乃至地理空間的傳統形態,并且,一直延續在今天的生活之中。程小瑩在《楊樹浦》中是這樣區分上海的空間分割和固化的———“有許多時候,我會作些想像,本埠的電話系統如果有個儀器可以顯示通話情況的話,那么,楊浦區與徐匯區這間的通話記錄大概不會多;楊浦會經常跟閘北、虹口、寶山通通電話; 而徐匯通常會與靜安、盧灣保持聯絡。再進一步想象,這些通話內容,楊浦他們在商量再就業、工廠關門土地置換、解決危房簡屋;……而靜安、徐匯他們是在電話里悠然地討論著時尚、外資、白領、廣場綠地、新生代女性小說,諸如此類!
作者大概是太熱愛那一段青春,所以《女紅》前半部分積壓了大量的抒情段落,當這些青春的氣息累積太多時,會擠壓故事自然舒展的空間。而小說中一直延續到今天生活中的部分,其實是小說中分量最重的地方,總體上看有點散亂零碎,可能生活本身就已經散軼掉諸如工廠這樣的架子,但既然上海依然保留著這一城市的階級、文化、趣味、生活方式等,就必然還存在統籌、控制著這些人物命運的僵硬、生冷之物,但這個部分顯然不太符合程小瑩的審美口味,小說在“蠻有心相”的贊許聲中落幕,以向孫犁致敬的方式結束,也算是有始有終。
(《女紅》,程小瑩/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4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