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門憶夢》王嘯峰著 文匯出版社出版 《吳門憶夢》 這個書名或許會讓人想象遺老遺少在無所事事的時候開始回憶歷史上最是風流繁華處的蘇州情調、江南味道、溫柔夢鄉。如果你帶著這種想象走進王嘯峰的這本散文集,瞬間就會被擊倒。這是另一種“吳門”,別一番“憶夢”。一看目錄,散漫的題材幾乎無所不包:花草蟲魚、吃喝拉撒、戲夢游園、大街小巷……看起來真的是無主題變奏,是隨意隨性的隨筆?赐赀@些長長短短的文字,令人想到一生寫了一千三百多篇隨筆的美國作家E.B。懷特說的話:“日常細物、家庭瑣事、貼近生活的種種瑣屑,是我唯一能帶著一點圣潔與優雅所做的創造性工作!蔽蚁,用“通達與睿智”替代“圣潔與優雅”,可能更適合描述王嘯峰的散文寫作所散發的氣息。
個人體驗的書寫無疑是這些文字最內在的驅動,這一驅動將我們帶入其間的入口是“憶夢”。正如大家都注意到的,很多篇什是作者關于青少年時代生活的回憶。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有詩云“兒童是成人的父親”,兒童眼里的世界才是最本真的世界,成人不該忘記自己來自那里。意大利兒童教育家家瑪利亞-蒙臺梭利將這句詩引用到幼兒教育理論中并指出,成人所表現的一切情緒、智能、習慣和道德,都是由他童年時代的經歷所決定的。王嘯峰關于青少年時代的回憶性書寫,其理性的指向也正是這樣。他認為對我們的生活靠近了去看,其“最密集的部分,是最初的幼年,我們生活最重要的特征被決定的階段”。但是,我想強調的是,在我們達到這一理性的指向之前,我們首先獲得的并非認知形態的東西,而是對具體的、瑣屑的日常生活的真切感受。
幼年往事的回憶,即便是不堪的往事,也總是充滿溫暖的調子,王嘯峰的散文像是與或熟悉或陌生的朋友們把盞聊天。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而言,透過這些文字,不僅可以看到它打撈的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而且會因此而想起自己曾經的童年。有時候某個句子,某個細節甚至讓我暫停閱讀而縱情于自己的回憶。我不是蘇州人,但是并不妨礙這些文字對我的童年記憶的喚醒;璋档臒艄庀峦馄抛鲠樉活的身影,外公的慈祥和儒雅,小伙伴們在街巷里奔跑喧鬧的歡笑,對小貓小狗小動物的至深情感,對老師的恐懼、敬畏、惡作劇,難以忘懷的小點心的滋味,懵懂的愛,明朗的恨,樸素的情感,戲劇性的誤會……所有這些我們在青少年時期曾經體驗到的東西,都能夠被王嘯峰的散文重新喚起,雖然具體的經歷絕不一樣,但是其中的意味卻毫不陌生。我想,能夠以記憶的書寫觸發閱讀者的回憶,王嘯峰的散文無疑傳遞的是一種普遍的情緒,滿足的是一種普適的情感需求,讓你感到親切,產生共鳴。
但如果僅僅如此,我們有理由揣度王嘯峰的散文是中年人情感慰藉的一帖良藥,或者是因對現實不感冒而美化過去一切的浪漫主義沖動,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那溫暖的調子不是王嘯峰散文的全部,它固然可能是或者根本上就是一種本真的狀態,卻也只是一抹底色,是冰山的一角,是誘導的信號,呼喚我們去關注更多的內涵。
《眼鏡》這篇文章的開頭,王嘯峰表達了對記憶本身的理解,我以為,這提示了我們進入這本“憶夢”文字的某些特質:“我嘗試回憶出完整一天的經歷,即使剛過去的幾天,卻也難以復原。腦子里有不少聲音在吵架,上演著‘羅生門’。細想之下,一些最習以為常的事情卻清晰地留存下來。記憶的碎片,最真切!薄傲_生門”意味著對確定性、可靠性、真實性的動搖,所謂還原幾無可能。而最習以為常的事情能夠清晰地留存,或許意味著一種特殊的補償,它訴諸個體選擇性和差異性極強的記憶機制。在這種機制的作用下,那些最真切的記憶的碎片得以進入書寫。于是,對寫作者來說,接下來的更為實質性的問題是:這些經驗的事實,真切的“碎片”,如何重構為一個完整的文本存在。
“碎片”的真切總是靠細節的描繪來“鎖定”的,強烈的帶入感由此而來。像他寫浴室:“我四處閑逛,大堂里幾只老式吊扇呼啦呼啦轉,看得見幾爿木頭葉子片。高高的滑竿上,零零落落地掛著幾件老浴客的衣服。一只半導體收音機播放著‘徐調’《三笑》。徐云志先生本來就慢,炎夏的午后,沒有人敵得過他的弦索幾聲,唱詞糯柔。時間停住腳步,浴室的朋友們,打起了鼾!(《冰鎮酸梅湯》)如此生動真切的場景,其實已經將遙遠的記憶置換成眼前的真實,儉省而精確的文字在描摹場景的動靜、人物、聲響等感官體驗的同時,也將特定的日常生活氣息與氛圍傳遞出來。在我看來,這般精確鎖定的效果,一方面在于它能夠喚起人們對書面語言的信心,另一方面則以高度逼真的真實感催生出仿佛是“假”的一樣的感覺,就像我們在對某物諦視長久之際產生的恍若夢境的虛幻之感。這在抽象的、終極的層面上,或許是人的記憶之海與遺忘之海既區隔又交匯,既交戰又妥協的結果。而借助語言,真切的“碎片”從中飄浮而出,超越了記憶與遺忘,而獲得建構與創造的意義。
這時候,我們已經隱約感覺到小說書寫的氣質與才能閃現于王嘯峰的這些被命名為散文的文本之中。如果說,“碎片”的真切呈現還只是要求敘事的基本功扎實,那么,當我們矚目于王嘯峰的文本將這些“碎片”串接成敘事整體的時候,便會注意到它們在敘事策略上進行了更為自覺的探求,以致很多篇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當做小說來讀。這當然不是說這些文字是純粹的小說虛構,而是說它們注重以故事的牽引力,拉動記憶的呈現。像眼鏡的故事以小武兩次弄斷鏡架引出他爸爸的金絲邊眼鏡(《眼鏡》);從二舅永遠忘不了秋天的早晨二姑媽離家出走時的笑容,引出二姑媽殘缺與凄美的人生(《缺憾》)……王嘯峰的散文中總有一些物象和人事,仿佛包蘊故事的內核,一旦釋放,即可演繹悲歡離合。
王嘯峰在散文文體上的積極探索,使他的寫作表現出的質地如范小青所指出的那樣“完全與眾不同”、“極端個人化”。在我看來,還有一個更為根本或者說更為原初的因素,那就是這些文字的書寫始終伴隨著書寫者對書寫本身的追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