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鶴帶來的,他的作品集《狼獾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寫森林和草原的動物,寫放牧和狩獵的人,這些生命處于叢林荒野和人化的土地之間,這樣的生存空間和生存方式——不論對于動物,還是人——早就開始了日漸消亡的過程,難以逆轉,但黑鶴的作品并不給人以挽歌式的末路哀凄之感,反倒是呈現出雖然嚴酷,卻生氣鼓蕩、生命莊嚴的景象。
我在閱讀過程中,總是被在我的知識和想象之外的東西所吸引和打動。像我這樣的讀者——我猜想,大部分讀者也和我差不多——對于我們自己之外的遙遠的生活世界,最多只有一鱗半爪的知識和模糊不清的想象,想象中可能多有浪漫的熱情,或者相反,也可能帶著懷疑和排斥的偏見。當我們與這個實打實的世界相遇,最好還是放下先見,從具體的、細致入微的地方感受這個世界,然后才可能理解和進入這個世界。
譬如這樣的事情:一頭馴鹿剛生下來的時候,母鹿猛然受到野獸的驚嚇,扔下小鹿不管,獨自跑回營地。讀到這樣的敘述,我有點驚訝。接下去有解釋,母鹿對小鹿的愛意遭受干擾莫名其妙地消失時,它會認定自己的孩子變成了鬼魂附體的怪獸。這是人的想象性解釋,無法從母鹿那里得到確證;但是再往后的事情基本可以確認:人把小鹿抱回營地,小鹿沾染了人的氣味,母鹿因此而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孩子。有經驗的老人抓起母鹿在上面排過尿液的泥土,在小鹿的皮毛上揉搓,小鹿也就帶上了母鹿的氣味。在老人舒緩的古老歌謠聲中,終于出現了母鹿和小鹿相認相親的溫暖一幕。這件事情出現在《狼獾河》的開始部分,不是這篇作品的主要內容,可是,就是這么一件在叢林古老營地里平常不過的小事,卻包含了驚心動魄的轉折過程;這個一再轉折的過程,其實是隱秘的,蘊藏的信息又是那么豐富、微妙,倘若不是寫出來,外人如我如你,又怎么會懂得?
所以我很在意這些我不知道、也沒有想象到的東西——忍不住再舉一個例子:在叢林里,把食指在口里含一下,舉起來,就能測出風向——我在意這些,是出于對細節的愛好,對知識的興趣,對特殊環境下生活能力的好奇,是把黑鶴作品當成叢林和草原生活的指南?不,雖然這些方面都有意思,但核心不在這里。我想起我祖父一輩的人,還習慣于出門抬頭看天,他們由此感知天氣的豐富信息;我們早就沒有抬頭看天的習慣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天氣預報。我們慢慢喪失了在天地之間直接感受天地之間的信息的能力。
這部作品集包含了七個作品,除了用作書名的一篇,還有《犴》《叼狼》《黑夜之王》《黃昏夜鶯》《巨狼》《狼谷炊煙》,北方幽深的密林或曠遠的草原為宏闊的場景,其間活動著一個或幾個孤單的人,活動著不同種類的動物。動物是個太過于籠統的稱呼,即使粗略地按照馴化的程度來劃分,大致也可以分成馴化程度較深的、半馴化的、完全未經馴化的。人與不同類型的動物之間會發生不同的關系,這些不同類型的動物之間也不斷發生各種關系。
黑鶴常常寫到蒙古牧羊犬,從久遠的年代人類就豢養這種強悍的猛犬,人既要馴化它,又要保持它兇猛的野性,它的血液里也就隱伏著祖先的遺存。它變成了人的朋友,卻沒有退化成人的寵物。牧羊犬不免要與來自叢林或荒野的猛獸遭遇、搏斗,自然也就會有慘烈的景象。黑鶴擅長寫也喜歡寫這種激烈的拼殺,過程起伏波折,令人驚嘆。但也有例外的情況:在《巨狼》這篇里,前面重點詳細敘述的牧羊犬索堯,它的死,卻只用一句話交代。索堯與巨狼相斗的過程本來應該濃墨重彩,作品卻把這個事件的發生放在人熟睡的晚上,只是醒來看見索堯的整個脖子被扯爛了。我很意外閱讀期待的落空,但就是這個落空,讓我感到作品敘述的真實。我說的真實,主要是指不把這種生活浪漫化。一個從千里之外奔赴草原的外來者,年輕的女孩子,面對索堯的尸體,問:“這就是草原,是嗎?”——是的,這就是草原。
來自叢林和荒野的猛獸,對人馴養的動物和人本身都帶來危害,受到損失的人獵殺它們也順理成章,但在黑鶴的幾個作品里,出現了類似的選擇:放棄了本可以成功獵殺的機會。這種放棄使得通常的獵人與獵物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一般被當成獵物的,在這里不是獵物,而是那個具體生動的叢林或荒野猛獸,人和這個具體的生命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其間甚至有人自己也覺察不到、覺察到了也說不清楚的含混感情牽系,這是一層意思;還有一層,即這只或那只具體的叢林或荒野猛獸又是抽象的,它是它自身,更是它所來自的叢林或荒野本身。它的力量也是叢林的力量,荒野的力量,對它的敬畏更是對叢林和荒野的敬畏。
黑鶴的作品主要被當成兒童文學閱讀、認識,其實這是太狹隘了。是不是成人比兒童感官退化得更厲害,感受不到這文字攜帶來的我們日常生活之外的那個世界的氣息?森林和草原浩蕩的風送來這氣息,當它越過漫漫長途到達我們庸常雜亂的生活世界的時候,它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減弱了,甚至可能完全消失于無形;蛘,我們也有可能調動一下我們并未完全壞死的感官,去聽風,聞風,看風——我想起我那么喜歡、時不時默念的話:“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