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薦語
文學是時代的產物,它既反映時代,又不可避免地受其制約。然而,文學又要追求永恒,經典的作品會讓不同時代的讀者在相同的文字中獲得感動。那么,是什么特質讓文學有了這種歷久彌新的魅力?本文作者將帶領讀者,從蕭紅的文字中尋找答案。
電影《黃金時代》的上映,令蕭紅現在很“紅”,也很“火”。微博上、微信上、報刊上、雜志里、地鐵廣告牌和電影大屏幕上,許多人談論她的故事、情感、小說,這意味著這個作家回到我們的生活空間了,就像從未離開過一樣。這件事情與她的年齡可真不相襯。其實她是年輕作家,只活了三十歲多一點,從開始寫作到去世,統共寫了十年。但是,就靠那十年的寫作,也足夠使人驚艷——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批評家魯迅、胡風、茅盾等都為她的重要作品《生死場》或《呼蘭河傳》作過序,魯迅接受記者采訪時斷言蕭紅會取代丁玲,正如丁玲取代了冰心一般。這“神”一樣的預言延續到了今天。如果泉下有知,蕭紅和當年的伙伴們會怎么看今天的“紅火”?我猜,這不僅會讓與她同時代的作家大吃一驚,恐怕連那位貧病交困的女青年自己也會感到意外。因為她寫得太少了?蛇@是事實。這個優秀的作家脫離了她的肉身和時代,一個人突兀而醒目地返回到了我們的文學公共空間。
這位青年女作家為什么這么“紅”,又或者,為什么我們今天會對這位作家念念不忘?這是一個問題。2011年,蕭紅誕辰一百周年時,作為年輕一代的蕭紅研究者,我和翻譯家葛浩文先生曾就此進行過深入的討論。葛先生是當代中國文學的首席翻譯家,他另一個身份是《蕭紅評傳》的作者,此書80年代在大陸出版后成為蕭紅研究的新起點。談到當年第一次讀到蕭紅作品的感受,他提到“親切感”這個詞,這使我印象深刻,也引發了我的共鳴。作為讀者,我也認為蕭紅作品有跨越時代和國家民族的那種親切感——如果你問一個四年級小學生,對《火燒云》那篇課文的看法,他多半會告訴你,他喜歡那文章,因為讀起來好玩,有趣,有意思。
什么樣的作品才會讓不同代際的人產生親切感?這個作品固然要有時代氣息,但也要有脫離具體時代被人閱讀的魅力,是歷久彌新的魅力!渡缊觥肥鞘捈t的成名作,寫的是作為疏離者的她的戰爭經驗。1930年代,東北淪亡,舉國悲憤。作為東北人,蕭紅當然愿意以書寫淪陷故鄉的方式表達家國情懷,但她有書寫的限度,因為她未曾經歷真正的戰爭,那么,她便只寫她看到的。一如孫犁先生所言,“她對國家民族,是有強烈的責任感的。但她不作空洞的政治呼喊,不制造虛假的生活模型。她所寫的,都是她鄉土的故事!彼龑懽约旱募毼⒏惺,不越界,不夸大,不扭捏作態,發自內心和真情。另一部《呼蘭河傳》也打著時代的烙印,但同時也有脫離那個時代的能力,不討好,不投機。她并不想在風潮上登高一呼,她真心為時代和民族而歌,但她寫她力所能及的。
蕭紅能打動不同時代、不同年齡的人,也與她天才般的對人世和自然的整體觀和理解力有關。那是一種超拔不俗的認識能力。她將人畜不分、天地不仁的人世命名為“生死場”。當我們說起《生死場》馬上會想到輪回和混沌;當我們說到《生死場》里民族的瀕死時即刻會觸到它的偉大和恒長!逗籼m河傳》中,我們能體會到她對于大自然的溫度,那肥綠的葉子,燒紅的云彩和作浪的麥田,那亙苦不變的大泥坑和牛羊都不是點綴或裝飾,而是她作品中帶有象征意義的光。我們在她那里體會到情感的某個高度時,不是通過激烈碰撞的故事,不是通過戲劇性的人物命運,而只是通過一個女孩子在村子里奔跑,看著牛羊慢慢吃草,聽鳥兒歌唱。
蕭紅從寫作開始就在嘗試尋找一種整體認識世界的方法。她在試圖寫出人世存在的“普遍性”。那是什么樣的普遍性呢?在《生死場》里是天地不分,生死無常;在《呼蘭河傳》里則是人與自然唇齒相依、萬物皆有靈性、萬物自在生長。當然,《呼蘭河傳》并不是關于故鄉的贊美詩,遠不是。想念故鄉時在嚴厲審視著故鄉的愚昧、封建與令人無法忍受的國民劣根性,書寫眷戀和懷念時也帶有微妙的諷刺和冷冷的疏離,蕭紅書寫了永遠的最復雜意義上的鄉愁。
如果說那種對時代的認知、對世界的整體性理解使蕭紅具有了成為優秀作家的可能,那么她的起筆、行文和表達,則意味著這位作家有屬于她自己的風格,這最終確立了她在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棒斞赶壬男β暿敲骼实,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边@是蕭紅《回憶魯迅先生》的起筆,起筆即是真率,起筆即是天然,起筆即是深情。懷念的文章寫得生動,跳脫,靈性,別具一格,實在讓人驚奇。讀者們后來發現,魯迅在蕭紅文章中某些地方“竟以脾氣壞、固執而又刻薄的形象出現”(葛浩文語),但是,這恐怕也正是蕭紅文筆的魅力。她不是為了光環下的偉大人物而寫,而只寫生活中可親可感可敬的人,她要把那個文學教父還原為一個人。
永遠不會因為某個寫作目的而遺失我們生命中那些“剎那”、不遺失那些被刺目的光環覆蓋的“活生生”,蕭紅因此構建了她天真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為什么這位女作家如此讓人念念不忘?固然與她傳奇而短命的一生有關,但終究還是因為她的文字,因為她文字里潛藏著的天賦、勇氣、膽識和才華,因為她的寫作本身閃耀鉆石般的光澤,于是,在她去世四十年后、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人們還是要忍不住大張旗鼓地去談論她,閱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