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長篇創作熱潮正愈演愈烈,似乎有壓倒中短篇小說寫作的趨勢。但仔細梳理一下新世紀以來江蘇的小說創作,中短篇依然是江蘇文學創作的主流。蘇童、畢飛宇、范小青、葉兆言、荊歌、葉彌……作家們盡管傾心于長篇小說的寫作,但其中短篇小說的寫作依然數量、質量驚人。
自新世紀以來,蘇童創作了四十多篇中短篇小說,包括《白雪豬頭》、《另一種婦女生活》、《垂楊柳》、《橋上的瘋媽媽》、《二重唱》、《茨菰》等,范小青則有近一百篇的中短篇小說創作量,包括《從前以來》、《想念菊官》、《城市之光》、《科長》、《城鄉簡史》《我們的戰斗生活像詩篇》、《我們都在服務區》等,即便是近年來傾向于散文寫作的葉兆言,也有十幾篇的短篇小說問世。這些,都足以說明短篇寫作的傳統在新世紀以來的傳承和延續。
朱文穎、戴來、魏微、曹寇、魯敏、格格、娜彧等一批70后作家也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其中,魯敏一個人即發表了近百篇中短篇小說,《秘書之書》、《取景器》、《至郵差的情書》、《逝者的恩逝》、《思無邪》和《顛倒的時光》等都是十分出色的作品。朱文穎、魏微等人也有著數量不少的創作,并且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江蘇省的中短篇小說創作為何如此繁榮?知名評論家們各有真知灼解。
丁帆(評論家、南京大學博士生導師):
江蘇是一個有著中短篇小說寫作傳統的文學大省,其創作盛景橫跨兩個世紀,并始終站在全國的創作潮頭上。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陸文夫、高曉聲、方之、葉至誠、梅汝愷、陳椿年等一批年輕的“探求者”勇于探索,他們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在全國引起了很大反響,有些作品都是入史的杰作:陸文夫的《小巷深處》、胡石言的《柳堡的故事》等,都是新中國江蘇中短篇小說的翹楚之作。新時期之初,方之、胡石言、張弦、宋詞、汪曾祺、梅汝愷、趙本夫、范小青、朱蘇進、周梅森、儲福金、蘇童、黃蓓佳、葉兆言等一大批作家以及前面提到的陸文夫、高曉聲等人都在中短篇小說寫作上取得了巨大的成績。方之的《內奸》、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張弦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汪曾祺的《受戒》、陸文夫的《小販世家》等都是這一時期中國文壇有著重要影響的名作。90年代開始,另有一批重要的作家,如畢飛宇、朱文、荊歌、韓東等,也漸漸成為中短篇小說寫作的重要一股力量?梢哉f,上個世紀的江蘇中短篇小說寫作,不僅題材多元,而且創作手法各異,這也決定了藝術風格的豐富性和多樣性,而且總能為那個時代留下最強音和值得回味的經典作品,換句話說,江蘇當代中短篇小說寫作是無愧于20世紀的。不同的時代總會帶給人們不同的問題和困境,在新世紀的時代氛圍中,江蘇文學和江蘇作家同樣面對著一些“新”的問題。
地域性特征的消弭及新的地理空間的形成。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對于城市和農村的改造既已開始,但從新世紀開始,這種城市化的速度日趨加快,城市景觀的日益雷同和農村景象的面目全非正深刻地改變著作家的人生經驗和思想空間,特別是對于以鄉土經驗為創作源頭的小說創作來說,鄉土社會的變遷極大地顛覆了作家的創作想象和價值規約。而新的地理空間的形成,必然會孕育出新的思想和文化,同樣的也必然會滋生新的精神,特別是城市空間的擴大,加之城市人群的逐漸壯大,帶來的是不可阻擋的新的城市精神的崛起和勃興。
汪政(評論家、江蘇省作協創研部主任):
江蘇的中短篇小說在全國一直具有重要的地位,也一直為這兩個文體領域不斷提供成功的經驗?梢詫⒔K的中短篇小說從整體上進行歷時性的觀察,也可以對一些小說家進行相似的觀察和分析,這樣的分析會得出一個簡單而關鍵的結論,這就是江蘇的中短篇一直在變。而且這種變化是有規律的,那就是階段性的穩定與變化的交替進行。對于中短篇這兩種文體而言,內容的量的需求是一個大問題,每一篇作品都在向作家索取資源。這就涉及到中短篇小說成本管理的課題,但江蘇小說家有一種先天性的“精明”,他們很早就自覺地意識到這個問題,并且能尋求成本的最低化和利潤的最大化,這就是階段性地對某一類題材進行深加工,形成效益,增加技術含量和附加值。比如高曉聲當年寫農村,再比如陸文夫寫蘇州。
其后的作家都以這樣的方式確立了風格,進行轉型,并能在某一題材領域占領制高點形成規模產生影響。比如蘇童的少年血系列與其后的寫實轉型;趙本夫的鄉土、傳奇與都市;葉兆言的少年、文革與現代都市;畢飛宇鄉村、都市與教育;范小青的知青、蘇州、官場、現代技術與都市生活;魯敏的鄉土“東壩”與城市“暗疾”;葉彌的回憶與現實……都是這樣,這些作家在某一階段的寫作都是對某一類生活的深度介入,窮形盡相,幾乎榨干了最后一滴汁水,不得不成為話題。同時,這樣的寫作也促使小說家們不斷進行小說技術改造,完成各自小說的升級換代,小說代際間的審美辨識度都非常高,從而推動了小說的進步,保證了美學上的多樣化。
何平(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江蘇有一個寫中短篇的傳統在,從高曉聲、陸文夫、張弦、胡石言,甚至汪曾祺,他們的文學存在都可以是不染指長篇小說,少染指長篇小說。這提醒我們注意,以長篇小說來衡量一個作家的寫作能力和成就是不是正常?如果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還可以寬容一個作家不寫長篇小說,現在這種忍耐性幾乎完全喪失,極端地說,作家們都有一種以長篇小說作為自己文學標高的焦慮。在這種背景上來討論,我們甚至可以說,不寫長篇小說,或者只是寫“江南”的長篇小說應該是江蘇當代文學的傳統。中篇小說,尤其是以技術見長的短篇小說本身的文類特征是和江南的文人和市民文化有著內在的精神呼應的。
賀紹俊(評論家、沈陽師范大學教授):江蘇的中短篇小說雖然各自為陣,卻不是一盤散沙。從江蘇新世紀的中短篇小說來看,一是作家陣營強大,二是百花齊放,而每一個作家都是一朵獨特的花。
江蘇寫中短篇小說的作家很多,在全國有影響的就有十幾二十位。這樣一個強大的陣營,放在全國來看都是數一數二的:范小青、蘇童、葉兆言、儲福金、畢飛宇、黃蓓佳、魯敏、余一鳴、朱文穎、戴來、龐余亮、羅望子、荊歌、朱輝、王大進、娜彧,等等。且以女作家為例,女作家一直是江蘇中短篇小說的重要力量,新世紀以來尤其如此。作協的主席就是一名女性,接下來就有黃蓓佳、葉彌、魯敏、朱文穎、戴來、魏微、娜彧,每一個女作家都可以用一個不同的詞來概括她們各自的小說風格。比如:范小青是輕快,黃蓓佳是優雅,魯敏是端莊,朱文穎是炫麗,葉彌是奇異。范小青對日常生活的荒誕性尤其敏感,她以一種活潑機智的敘述將這種荒誕性表現出來,讓我們在輕快的氣氛中接受到深邃的思考。黃蓓佳充滿才情,但她從不炫耀,而是在沉著的敘述里讓才情緩緩地流出,讓我們領會到優雅的魅力。魯敏的文學起步就是從新世紀開始的,短短時間里便經歷了一種從經驗寫作向知識寫作的明顯轉換,使她的文學空間越來越大,但無論是經驗寫作,還是知識寫作,無論是鄉土敘述,還是城市印象,她始終是一種端莊大方的姿態。朱文穎的故事是復沓、蠱惑的,在敘述上又追求華麗。葉彌的小說給我最大的印象是她的不動聲色的反叛性,這種反叛帶給我們奇異的感覺。江蘇的男性作家同樣也是風格各異,比如蘇童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神秘性,而畢飛宇是是以精致的敘述征服讀者。余一鳴一出場就引人注目,是因為他以惡制惡的文學思維和敘述?傊,江蘇的中短篇小說作家追求自己的個性,呈現多姿多彩的形態,雖然追根溯源能夠發現他們具有共同的文化基因,但這種文化基因的變異又是如此之大。
江蘇新世紀的中短篇小說還帶給我們文學體制和文學生產上的啟發。江蘇的作家們各自為陣,充分展示他們的個性,但他們又不是一盤散沙,而是能夠相互影響和滲透。這說明在江蘇具有良好的文學生態環境,這離不開文學組織者和領導者的努力。
江蘇新世紀中短篇小說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基本上不趨趕文學潮流,在對現實的表現上有著自己的切入點,基本上不在故事的外在對立和沖突上做文章,而作家們面對矛盾舒緩的現實,就有可能深入到人的內心世界,去探尋現實變化在人們精神層面造成的影響。江蘇這一“新的現實”應該是江蘇作家最值得珍惜的文學資源,但如何充分發掘這一文學資源,江蘇的作家還應該有進一步的努力。
黃發有(評論家,南京大學教授):
在9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壇,伴隨著消費文化的勃興與大眾傳媒的炒作,“長篇小說崇拜”愈演愈烈。在長風盛行的語境中,中短篇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越來越邊緣化,不少作家習慣于拉長篇幅,將短篇擴充成中篇,將中篇稀釋成長篇。長此以往,小說的語言變得日益蕪雜、臃腫和肥胖,缺乏審美沖擊力和藝術張力。
2013年,瑞典文學院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其創作生涯專注于短篇小說的創作;巧合的是,2013年的布克國際文學獎也授予一位短篇小說作家——莉迪婭·戴維斯,她以惜墨如金的藝術表達,營構出簡潔的藝術風格。這些都在提醒我們,不同文體并無高下之分,它們各有妙處,共同呈現文學的復雜性與豐富性,關鍵是作家如何把握。
就江蘇文壇而言,各種文體的發展較為均衡,像蘇童、范小青、畢飛宇、葉兆言、黃蓓佳、儲福金、魯敏等代表性作家,在小說創作方面都是長短并舉,遍地開花。就2013年而言,江蘇短篇小說的成就極為突出,名家新作和新人力作交相輝映,不少篇什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各大選刊轉載,入選各種排行榜,獲得各類獎項,是短篇佳作紛至沓來的豐收之年。值得注意的是,教育問題成為一個熱點題材。畢飛宇的《大雨如注》、魯敏的《小流放》和黃蓓佳的《寵物滿房》從不同角度表達了作家的關切和憂慮。范小青在2013年的短篇小說創作,可謂數量和質量并重。她的《夢幻快遞》、《人群里有沒有王元木》、《下一站不是目的地》、《五彩繽紛》、《真相是一只鳥》等作品,如同連珠炮發,令人目不暇接。儲福金的《棋語·跳》延續了其“棋語”系列在弈局中參悟世道人生的風格。江蘇文學有深厚的底蘊,領軍的作家們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作活力,且出手不凡,中堅力量通過不懈的努力提升自己的藝術境界,并積極探索新的審美可能性。








